原本计划七天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月。几乎是换一次车就要停个一两天,把逸卿愁得一进侯车室就头疼。
好不容易等来车了,挤上去之后,他又百无聊赖地用指甲在车厢铁皮上划拉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在车上从来没有自己的座位,不累的时候站着,累极了就钻到别人的座位下面睡一觉,睡醒了起来就摆弄着手里的玻璃球,烦得他直想把玻璃扔到车厢外面去。
嘉濠每次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那迅速搜寻着每个座位下面有没有可用的破纸箱,破麻袋片等能铺垫的东西。在湿了巴唧的地上如果能垫上点东西,躺下来直直腰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好不容易到徐州车站,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站台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碴,几辆被掀翻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倒在铁轨旁。
高音喇叭里传来激昂的口号声,与远处零星的枪声交织成诡异的交响。铁路调度室的窗口紧闭,贴着 “暂停运营” 的告示,红墨水写的字迹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
嘉濠只好在车站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来,等着车站的通知。眼看要到家了,栀兰和嘉濠的心里踏实多了。
木板楼梯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墙壁上糊着泛黄的报纸,油墨印着去年的社论。房间里摆着两张硬板床,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窗户用报纸糊着,只留下巴掌大的空隙透进光线。
逸卿一屁股坐在床上,脑袋抵着斑驳的墙壁,发出闷闷的抱怨:“早知道还不如待在火车上。”
他在屋里一会也待不住,栀兰知道外面太乱,怕他出去玩不安全,就给了他几毛钱,叫他出去买吃的赶紧回来。
逸卿接过钱就跑没影了,把栀兰告诉他的话早忘在脑后了。小卖部门口的柜台油腻腻的,摆满了水果糖和廉价香烟。卖货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逸卿正琢磨着买点啥吃的,一眼瞥见了货架上有一盒鞭炮。
“二踢脚子多少钱?”逸卿迫不及待地问。
“你要买啥么东西呀?”售货员听不懂他说的是啥。
“就是这个呀。”逸卿拿着一个二踢脚子说。
“噢,你要买‘高声’啊?三毛钱一个。”
逸卿把手里攥得皱皱巴巴钱散在柜台,一数才两毛九。他不好意思地把钱又攥到了手里。但是手里的二踢脚子怎么也不舍得放下,磨蹭了半天不肯离地方。
售货员听出了他的口音,“你是从东北回来过年的?”
“嗯,火车不通了,就住在这个旅店了。”
“我看你这个小孩子挺仁义的,算了,差一分就差一分吧,卖给你了。”
“真的能卖吗?不然你先卖给我,一会我跟妈妈要一分钱再来还你。”
“拿去吧。”男人另外还给了他一盒火柴。逸卿高兴地拿起二踢脚子往外跑,到了门突然停下来,回头喊着:“谢谢大爷——”一溜风似地跑了。
他手里攥着“二踢脚子”好像捡了个宝贝一样,在狭窄的胡同里转来转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它放了。
他掂量着手里的小东西,心想,这大白天的放它,除了能听个响以外啥都看不到,那多可惜呀。可是他怎么也等不到天黑啊,那不急死他啦。
胡同两侧的房屋破旧不堪,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的皱纹。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蓝布衫,在风中轻轻摇晃。逸卿站在仅容两人侧身通过的巷子里,比划了半天,始终觉得地方太小。
他围着小旅馆前前后后地转悠着,突然发现不远处的饭店门前,有一大堆沙子。他灵机一动,便跑了过去。
就这儿了!逸卿兴奋地跑过去,用手在沙堆里刨出个小坑,小心翼翼地把鞭炮埋进去,只露出一截导火芯。
他一边捧着沙子轻轻地埋着,还忍不住抿着嘴笑,窃喜于自己小发明里。
埋好了之后,他站起来又看了一下,感觉对自己的小发明挺满意,便掏出火柴。“嚓——”他轻轻地划了一下,火苗在风中摇晃了几下。
“滋 ——” 导火索喷出火星,逸卿撒腿就跑,躲在饭店的拐角处探出头张望着。
咚 ——” 一声巨响震得空气发颤。原本埋在沙堆里的 “二踢脚子” 像火箭一样蹿到了天上,紧接着“咣——”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了,碎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沙堆上的四周,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逸卿拍着手傻笑,憋屈一路了,现在终于让自己过了一把瘾。他正咧着嘴笑呢,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站住!”他刚转身要回旅店,一伙穿“军装”的人,端着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逸卿抬眼一看,面前黑压压站着一群荷枪实弹的人,冰冷的枪口泛着幽光。他只觉心脏猛地一抽,原本红润的小脸霎时变得像宣纸一样惨白。
紧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的双腿软得像没了骨头一样。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浑身哆嗦成一团。
“你一直在这里?” 为首的男人戴着红袖章,眼神像猎鹰一样警惕地向四周搜寻着,“有没有看到开枪的人往哪跑了?”
“这下完了。” 逸卿反应过来了,是自己放的二踢脚子惹了大祸,他们把鞭炮声当成开枪的声音了,他带着口腔结结巴巴地赶紧跟他们解释:
“不、不是开枪,……是我放、放鞭炮……” 话没说完,另一伙人也冲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他们听到逸卿的话,跑过去警惕地搜查着现场四周,沙堆里残留的碎屑还冒着蓝烟,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嘉濠和栀兰刚躺下想好好歇歇,听到枪声,两人腾地一下都跳了起来,“逸卿——”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他们边跑边提鞋,远远就看见一帮端着枪的人,东张西望好像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逸卿——”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大声在喊着。
“妈妈——”逸卿听到栀兰的声音,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顺着哭声,栀兰的腿顿时就软了。完了,逸卿肯定出事了!嘉濠几步蹿到了逸卿的身边。
逸卿缩在墙角,眼泪挂在脸上,还沾着一些沙土。
“你们的孩子?”刚才问话的人指着逸卿问嘉濠。
“是是,他是我们的儿子,请问他是不是惹啥么祸啦?”
双方的领队都仔细检查了现场,又核对了嘉濠的车票和证件,最终确认是一场误会。
“下次别再胡闹了!” 临走前,一位年长的红袖章拍了拍逸卿的肩膀,语气中带着警告,“现在这世道,一颗火星都能引发大乱子。”
回到旅馆,栀兰看着惊魂未定的逸卿,“差不点就出大事了,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嘉濠说,“你看住他们几个,我去给家里打电话,叫嘉渝用手推车来接,就是步行也得走回去。”从邮局打完电话出来,嘉濠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嘉渝就推着小推车出现在旅馆门口。车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还绑着几块防雨布。“快上车,路上得抓紧。” 嘉渝的声音带着疲惫,他的衣服上沾着泥土,显然是连夜赶路。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城区,沿着乡间小路前行。深秋的田野一片萧瑟,荒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的村庄升起几缕炊烟,却不见往日的热闹景象。
小推车只能一边坐一个孩子,车脊上放着行李,逸卿和筱媛跟在大人后面一路小跑着。
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他们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当双脚踏上家乡的土地时,嘉濠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涩,眼中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他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家乡的山水依旧,可曾经的家却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到家了。” 嘉濠轻声说,声音哽咽。双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仿佛踩在云朵上,有些不真实。记忆中的一切在眼前重叠,又渐渐模糊。
晚上十点多钟当他匆匆赶到家中,看到了公公安然无恙,嘉濠和栀兰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佳蓉已经嫁人,远走他乡;嘉渝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公公如今跟嘉渝一起生活。
公公明显地老了。看着那憔悴的面容和满头的白发,嘉濠的心里涌起万般滋味。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默默无语,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公公看着眼前的孩子们,满眼欣慰与感慨,他喃喃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