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意外来客
昨夜星光下的那声低哑的“谢谢”和掌心压缩饼干的微温，仿佛并未随着睡眠彻底消散，而是在徐卓远的心湖深处留下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翌日清晨，他从浅眠中醒来，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被那种浸入骨髓的、沉甸甸的孤寂感所攫住。宿舍窗外，天光微亮，熹微的晨光努力穿透薄雾，在房间内投下清淡而柔和的光影，连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浅金。
他坐起身，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书桌一角——那块用干净手帕承托着的抹茶饼干上。他向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对食物的态度更倾向于维持机体运转的纯粹功能主义，口腹之欲对他而言寡淡得近乎不存在。但昨晚，他握着那块带着少女指尖微温、印着简约花纹的小饼干，在宿舍楼下伫立了许久，夜风微凉，直到封瑶房间的窗口灯光亮起又熄灭，确认她安全抵达后，他才像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品，将它小心翼翼地带回房间，安置在随身的手帕上。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不是基于他耀眼的成绩，不是源于他超群的能力，仅仅是因为他“晚餐吃得不多”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甚至与他引以为傲的学术能力毫无关联的细节。他被细致地观察了，并且，这种观察带来的不是评估或算计，而是一种温柔的接纳，接纳了他自己都未必在意的“异常”。这种感觉，像一滴恰到好处的温水，精准地滴入了他那片冰封已久、万籁俱寂的心湖。坚冰固然未融，但那滴温暖却清晰地渗透，留下一个正在缓慢而坚定扩散的温点。
他洗漱完毕，动作一如既往地条理分明。在收拾背包时，他略一迟疑，还是将那块用手帕包裹的饼干，郑重地放进了背包内侧的夹层，仿佛那不是一块随时可以充饥的普通零食，而是一个……信物？或是一个需要谨慎对待、证明某种联接存在的证据。
当徐卓远走到食堂门口时，封瑶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马尾辫清爽利落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笑容干净而温暖，带着清晨特有的朝气。
“早。”她自然地打招呼，语气寻常得仿佛昨晚楼梯间那短暂却意味深长的交汇，只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环。
“早。”徐卓远回应，声音依旧平淡，但仔细分辨，似乎少了几分往日在人群中自动竖起的、冰冷的隔膜。
两人并肩走进喧嚣的食堂。早餐时段人声鼎沸，碗碟碰撞声、交谈声、脚步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今天，徐卓远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走向人流最稀少、最不易被打扰的角落窗口，而是不自觉地跟着封瑶，看她熟门熟路地穿梭，听她语气轻快地推荐：“尝尝这个，据说这里的豆浆是现磨的，豆香味很足。葱油饼也很酥脆，是这里的招牌。” 她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将自己的餐盘递过去，示意师傅：“师傅，麻烦给他也来一份一样的。”
徐卓远沉默地看着师傅动作利落地将金黄油亮的葱油饼夹到他的盘子里，滚烫的豆浆盛入碗中，蒸腾起带着豆腥气的白雾。耳边是封瑶对师傅礼貌的“谢谢”，周围是嘈杂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一种奇异的、他鲜少体验过的“日常”烟火气，悄然包裹了他，并不令人讨厌。
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没多久，林修宇和裴云深也陆续到了。林修宇依旧是活力满满的样子，人未至声先到，大声抱怨着昨晚梦见被薛定谔那只既死又活的猫追了一整晚，搞得他身心俱疲。裴云深则安静地在他旁边坐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徐卓远和封瑶之间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镜片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比昨日更显缓和的气场，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早餐在一种比昨天更加融洽的氛围中进行。连徐卓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不仅安静地听完了林修宇荒诞的梦境叙述，甚至……吃完了整份葱油饼，喝光了那碗现磨豆浆。动作虽然依旧斯文克制，带着他固有的优雅，却不再带有那种审视般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
上午的理论课，是一位以治学严谨、思维深邃乃至不苟言笑着称的老教授主讲，内容涉及高度抽象的量子场论概念。课堂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因密集的知识点而变得粘稠，大部分学生都紧锁眉头，笔尖疾书，努力跟上教授那跳跃而精妙的思维节奏。
封瑶听得全神贯注，秀气的眉宇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留下娟秀而密集的字迹。徐卓远坐在她旁边，姿态看似放松地靠着椅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大脑如同高速运行的超级计算机，精准地捕捉着教授话语中每一个关键的逻辑节点和未言明的深层含义。
在教授提出一个极其复杂、涉及多重数学技巧的推导过程，并在黑板上留下大片空白，给予片刻思考时间时，封瑶的笔尖顿住了。她秀眉微蹙，嘴唇轻轻抿起，显然是在某个关键的思维转换处卡住了，那一步的数学变换如同横亘在前的薄雾，暂时遮蔽了通往答案的道路。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旁边轻轻推过来一张折叠的草稿纸。
是徐卓远。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前方布满公式的黑板上，仿佛只是随手传递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封瑶展开草稿纸，上面用极其简洁利落的线条和符号，精准地勾勒出了方才那个推导中最为精妙、也是她暂时未能想到的“桥梁”——一个巧妙而关键的数学变换。
封瑶眼睛瞬间一亮，如同拨云见日，思路豁然开朗。她侧过头，对徐卓远投去一个充满感激的明亮眼神。对方却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转开视线，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种无声的、精准至极的支援，不同于林修宇咋咋呼呼、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提示，也不同于裴云深需要组织语言、条分缕析的解释。它直接、高效，建立在一种对彼此思维层次的理解和信任之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封瑶心中微动，她明白，这或许是徐卓远表达信任和接纳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在他绝对擅长的领域，与他初步认可的人，分享他那锋利无比的思维利器。
课间休息时，林修宇立刻凑过来，咋舌道：“我的天，刚才那部分也太烧脑了！我感觉我的cpU已经过热报警，即将蓝屏重启。徐卓远，封瑶，你俩听懂了吗？我感觉教授在讲天书！”
封瑶笑了笑，扬了扬手中那张关键的草稿纸，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勉强跟上，多亏了徐同学‘友情赞助’的解题思路，简直是及时雨。”
林修宇闻言，立刻夸张地作势要抱住徐卓远的胳膊，哀嚎道：“学神！求抱大腿！下次思考时间也分我一张小纸条吧！”
徐卓远身体显而易见地微微一僵，似乎非常不适应这样直接而热情的肢体接触，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冷着脸甩开，只是略显无奈地偏过头，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低声道：“别闹。”
裴云深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镜片后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轻声对林修宇说：“修宇，别给徐同学添麻烦。”语气中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这种轻松而带着暖意的氛围，在下午前往实验操作课的路上，被一个不期而至的声音骤然打破。
当时，四人正沿着林荫道走向实验楼，还在讨论着上午场论中几个意犹未尽的问题。一个带着明显惊喜、又夹杂着些许试探和不确定的男声从侧面传来：
“卓远？真的是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同样穿着集训营队服、身材高挑、容貌俊朗的男生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他脸上带着一种精心调试过的、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热情，快步走了过来，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直接锁定了徐卓远。
徐卓远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周身那原本因为上午的融洽而略有缓和的气息骤然冷却、凝固，甚至比封瑶刚重生时见到的他还要冰封刺骨，仿佛一瞬间竖起了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壁垒。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厌烦。
“徐明轩。”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和温度，仿佛只是在念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代号。
被称为徐明轩的男生似乎对他的冷淡早已习以为常，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得体，目光却顺势转向了徐卓远身边的封瑶、林修宇和裴云深，尤其是在气质沉静、容貌清丽的封瑶身上，刻意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毫不避讳的审视和好奇。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出发前就听家里提起这次集训营高手云集，汇聚了各地的精英，我就在想，以你的性格，肯定不会错过这种挑战。”徐明轩语气熟稔，话语间刻意拉近着关系，仿佛和徐卓远是关系多么密切的兄弟，“这几位是……你的新朋友？”
他刻意在“新朋友”三个字上微微停顿，语调上扬，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探究意味，仿佛在质疑徐卓远这样的人也会有“朋友”。
林修宇性格直率，刚要开口自我介绍，徐卓远却先一步，用比刚才更加冰冷的语气打断，斩钉截铁：“与你无关。”
四个字，如同四块寒冰，瞬间将周遭的空气降至冰点。
徐明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被拂逆的不悦，但很快恢复自然，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徐卓远的态度只是小孩子闹脾气。他将目光再次投向封瑶，仿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突破口，笑容重新挂上嘴角，语气显得客气而礼貌：“你好，我是徐明轩，卓远的堂哥。看来我这位性格比较内向的堂弟在这里，承蒙各位照顾了。”
他话语听起来客气，但那声“内向”用得颇为微妙，眼神深处掠过的一丝竞争性和隐隐的敌意，却被重生归来、对人情绪感知极其敏锐的封瑶清晰地捕捉到了。
堂哥？封瑶心中了然。前世她对徐卓远的家庭背景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关系复杂，父母常年在国外从事科研，他几乎是独自成长，家族内部似乎还存在着一套无形的评价体系和竞争压力。这个徐明轩，看来就是这压力来源的一部分——一个同样优秀、出身同族、并且很可能时刻被家族长辈拿来与徐卓远比较、用以“激励”双方的“参照物”和竞争对手。
“你好，封瑶。”封瑶平静地回应，语气不卑不亢，既没有流露出对“堂哥”身份的热情套近乎，也没有被对方刻意营造的气场所压倒。她说完，目光便很自然地转向徐卓远，那平静而坚定的眼神，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无论他们之间有何过往，此刻，她站在他这一边。
徐卓远接收到她这无声却有力的支持，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几不可察地缓和了毫米。他没有再看徐明轩一眼，仿佛对方只是空气，对封瑶等人简单说了一句，声音依旧冷硬，却带着决断：“走吧，实验课要开始了。”说完，便径直越过徐明轩，向前走去，将这位不请自来的堂哥彻底晾在了原地。
封瑶毫不犹豫地迈步跟上，与他并肩。林修宇虽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和裴云深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随行。
徐明轩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四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徐卓远那决绝冷漠、却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完全孤立的背影，以及那个叫封瑶的女孩平静却异常坚定的侧影。他脸上那训练有素的灿烂笑容慢慢收敛，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和更深的探究。
这个封瑶……似乎和他预想中那种可能会被徐卓远才华吸引、或者单纯出于同情而接近他的女孩不太一样。而徐卓远，好像也和他记忆中那个只会用坚硬冰冷的外壳隔绝一切、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堂弟，有了某种微妙的不同。这种不同，让他感到一丝不受控制的不安。
去实验楼的剩下路程，气氛有些沉闷。徐卓远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强烈。封瑶没有试图用言语去安慰或询问，她知道，有些伤口和芥蒂，需要当事人自己消化。她只是安静地走在他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用这种无声的陪伴告诉他：无论过去如何纠缠，无论来者何人、意欲何为，此刻，他们是一个团体，她在这里。
实验课前的小插曲，像一块投入逐渐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它提醒着封瑶，徐卓远的世界里，除了需要攻克的学术壁垒和需要打破的内心枷锁，还存在着来自外部家族的、复杂而现实的人际压力。而弥补前世遗憾与实现双向救赎的道路，或许并不仅仅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心扉，还包括在未来，可能需要帮助他一起应对这些来自过往的、不善的“回响”。
但看着徐卓远虽然冷硬如冰，脊背却依旧挺直、坚定走向前的背影，封瑶的心中反而更加笃定。晨光或许会被突然飘来的阴云短暂遮挡，但既然微光既已在他心底点亮，便不会轻易被世俗的风吹熄。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方或许还有更多的徐明轩，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局面，但每一步共同的经历，每一次无声的支撑，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