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科技馆航天展
科技馆之约，最终定在了周六下午。
出发前，封瑶细心地检查了徐卓远的神色。他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二致，依旧沉默寡言，但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整理书包时反复检查同一本笔记的动作，也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封瑶深知，对于习惯了在公式定理和竞赛题库中寻求秩序与安全感的徐卓远而言，主动迈出这一步，参与一次纯粹以“兴趣”和“陪伴”为目的、且可能充满不可控社交因素的公共活动，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无异于一次脱离预定轨道的“变轨航行”。
“别紧张，”封瑶将一瓶拧松了瓶盖的水递给他，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警惕的猫，“就当是去收集非典型环境下的行为观察数据，或者……实地评估一下科普展品的设计逻辑与知识传递效率。”她刻意用了些他熟悉的术语，试图为这次出行披上一层他能接受的“研究”外衣。
徐卓远接过水，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那微凉却柔软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看了封瑶一眼，女孩眼中是了然的温和，没有半分勉强。她总是能找到最恰当的理由，为他构筑一个可以接受的台阶，消解他因踏出舒适区而产生的不安。他轻轻“嗯”了一声，将水瓶握紧。
市科技馆新开的航天展区果然人气火爆，熙攘的人群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形成了一种嘈杂的背景音。徐明轩早就在入口处翘首以盼，看到他们，立刻像个小火箭般冲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卓远哥！封瑶姐！这边这边！”
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印着卡通宇航员怀抱星星图案的深蓝色卫衣，整个人显得更加活力四射，与徐卓远那身简洁到近乎冷淡的灰白色外套形成了鲜明对比，却也奇异地并不让人觉得违和，仿佛光谱的两端，在此刻交汇。
一进展区，徐明轩立刻就被各种模拟舱、交互设备和巨大的星球模型吸引，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徐卓远起初还有些拘谨，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看着徐明轩和封瑶体验那些需要排队、互动性强的项目，自己则与周围兴奋的氛围格格不入。
转机发生在那具巨大的长征系列火箭全真模型前。当徐卓远站在那庞然大物之下，仰头看着箭体上精密的结构示意图、燃料舱段划分以及详实的发射原理解析时，专业的本能被瞬间唤醒。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专注地流连在每一个接缝、每一个标注上，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屏蔽。
“卓远哥，你看这个一级二级分离的动画演示，”徐明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兴趣点，立刻凑过来，指着模型侧面的动态屏幕，眼睛发亮地问道，“这里面的速度变化和姿态调整，是不是就完美契合了我们上次在物理竞赛集训里遇到的那个关于动量守恒和能量转换的综合应用题？”
这个问题精准地命中了徐卓远的知识舒适区。他眸光微动，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下意识地开始解释，语速平稳而清晰：“不完全等同，但原理相通。你看这里，分离时不仅要考虑动量守恒带来的速度变化，还需计入微小重力梯度的影响，以及姿态控制喷口……”他从分离速度的精确计算，讲到惯性导航的初步原理，言辞简洁，逻辑链条严密。徐明轩听得全神贯注，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虽然有些想法带着少年的天马行空，略显稚嫩，但那份毫无杂质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却真实而动人。
封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此时的徐卓远，不再是那个被重重压力包裹、只能看到习题和分数的竞赛机器，而是一个在分享自己所热爱和擅长的领域时，周身自然散发着专注微光的引领者。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在展厅模拟的幽蓝宇宙光影下，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眼底都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传授知识时的满足感。
“哇！前面那个模拟发射指挥中心可以多人协作体验！”徐明轩看到下一个热门项目，立刻被吸引，下意识地就拉起徐卓远的袖子往那边走，“卓远哥，封瑶姐，我们一起试试！你来当指令长！”
徐卓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拉得身体一僵，本能地想要抽回手。但看着徐明轩那双毫无阴霾、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那点源于不习惯的抗拒，终究没有化作实际行动。他被动地跟着走了几步，然后借着调整站姿，极其轻微却坚定地挣开了那只手，但脚步并未停下，而是沉默地跟着来到了模拟操控台前，算是默许了参与。
封瑶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微动。她能感觉到，徐卓远正在尝试着，以一种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笨拙的方式，去回应这份来自血缘的、陌生的、却又如此热烈的亲近。这小小的退让，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进步。
模拟发射体验在徐明轩大呼小叫的“点火！”“助推器分离！”声终结束，气氛热烈。徐明轩意犹未尽，又一眼瞄中了另一个需要排长队的“太空行走VR体验”，立刻跑去排队。徐卓远和封瑶便站在人群稍外围、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等待，身后是一面展示着人类航天史重要时刻的照片墙。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刻意拔高音调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穿透了背景噪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徐卓远？真的是你？我没看错吧？”
徐卓远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循声望去，只见隔壁班的文艺委员李薇，穿着一身当季流行的名牌套装，妆容精致，正挽着一个同样打扮入时的同伴站在那里，挑眉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封瑶对李薇印象颇深，她家境优渥，性格张扬，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前世里对徐卓远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霸，向来是带着一种混合了轻视和好奇的复杂态度，公开评价过“书呆子无趣”。
李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徐卓远那一身与周围娱乐氛围格格不入的简洁衣着，又落在他身旁气质沉静的封瑶身上，带着几分毫不客气的探究，最后又回到徐卓远脸上，语气带着夸张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真难得啊，传说中的物竞大神也会来这种‘不务正业’的地方体验生活？不用争分夺秒刷题准备省队集训，冲击国家队了？”她特意加重了“不务正业”几个字，尾音上扬，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自明——在这里遇到你，简直像看到实验室的小白鼠跑进了游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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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熟悉的、带着评判、轻蔑和“你不属于这里”暗示的语气，瞬间精准地刺中了徐卓远内心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父亲平日里那些“无用社交浪费时间”、“娱乐即堕落”、“除了学习一切皆歧途”的严厉指责，如同被按下播放键的录音带，在他脑海中尖锐地回响起来。他脸色骤然苍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周身刚刚因知识分享而缓和些许的气息瞬间重新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僵硬。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攻击。
封瑶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剧烈崩塌，心中猛地一揪。她知道，李薇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徐卓远自我囚禁的牢笼，放出了那些时刻啃噬他内心的自我否定和巨大压力。
就在徐卓远感到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阴郁即将把他彻底吞噬，本能地想要竖起所有尖刺，退缩回那个绝对安全却也绝对孤独的硬壳里的那一刻——
一只温暖、柔软而坚定的手，轻轻地、却不容忽视地覆上了他紧握的、冰冷的拳头。
那温度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指节，试图熨帖他因紧绷而几乎痉挛的神经，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我在这里。
是封瑶。
她没有看向挑衅的李薇，甚至没有转头给徐卓远一个眼神，也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坚定地站在他身边，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同情。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展示舱外宇航服的玻璃柜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包括李薇那刺耳的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的整个世界，此刻的焦点，只有身边这个即将被寒意与自我怀疑侵蚀的少年。
徐卓远浑身剧烈一震，愕然低头，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紧握拳头上的、白皙纤细的手。女孩的体温与他指尖的死寂冰凉形成鲜明对比，那股暖意如此真实，如此坚定，像是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硬生生在他即将彻底黑暗、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缺口，带来了救赎般的暖流。
李薇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凝滞和徐卓远瞬间难看的脸色，以及封瑶那无声却明确的维护姿态。她自觉无趣，也有些讪讪，撇了撇嘴，拉着同伴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开不起玩笑”，便转身汇入了人流。
周围的喧嚣重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孩子们的笑声、展品的提示音、人们的交谈声……但徐卓远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和手背上那不容忽视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名为“封瑶”的温暖。
他紧握的、用以防御全世界的拳头，在那温柔却有力的包裹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带着些许迟疑地松开了。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冰冷的指尖似乎也找回了一丝知觉。
他没有挣脱。
他甚至……在内心深处，贪婪地，想要汲取和留住这份将他从悬崖边拉回的温暖。
“卓远哥！封瑶姐！快轮到我们了！”徐明轩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一道阳光冲破阴霾，打破了这片刻的、充斥着复杂情绪与无声交流的静谧。
封瑶这才仿佛如梦初醒般，非常自然地收回了手，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刻意，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支撑只是不经意间的举动。她抬头对奔跑过来的徐明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好，我们这就过去。”然后，她转向徐卓远，眼神清澈如水，带着平静的询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去吗？”
徐卓远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平静而温暖的湖泊，那里没有因李薇话语而产生的评判，没有对他失态的怜悯，只有全然的信任、理解和无声的支持。他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裂的窒息感，奇迹般地、缓缓地平息了下去。那冰冷的锁链，似乎被那掌心的温度融化了一截。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不再是一片荒芜。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却不再冰冷刺骨。
他主动迈开脚步，跟上了兴高采烈的徐明轩。在走向下一个项目的路上，他垂在身侧的那只刚刚被温暖过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仿佛还在确认和回味那份残留的、救赎般的暖意。那温度，不仅暖了他的手，似乎也悄然渗入了他的心扉。
封瑶跟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看着他重新挺直却不再那么僵硬的背影，心中轻轻松了口气，一股欣慰之感油然而生。她知道，这一次，在外界恶意的突袭下，他没有被彻底击垮，没有退缩回那个坚硬的、与世隔绝的壳里。那道因外人评判而骤然裂开的缝隙，没有被熟悉的黑暗和自我否定占据，反而因为及时的援手和陪伴，透进了更深的、属于理解、信任和温暖的光芒。
裂痕之处，微光涌入。而掌心的温度，将成为他记忆库中，对抗外界严寒与内心冰封的、又一重真实可感的力量。自我的接纳之路漫长而崎岖，但每一次在动摇时刻的小小胜利，每一次没有被负面情绪吞噬的经历，都意义非凡，如同在茫茫黑暗中，又点亮了一盏指引前路的星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