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深秋。帝国在杜丰的强力推动下,如同一条经过精心修补和加固的巨舰,正劈波斩浪,驶向那“中兴”的彼岸。河北三镇俯首,西域烽火暂熄,北疆回纥受制,内部新政渐入佳境……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胜利与变革,将杜丰的个人威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尚父”二字,在朝野上下,已不仅仅是尊称,更是一种象征着绝对权威与无限信赖的符号。政事堂的决议,几乎无人敢质疑;杜丰的意志,便是帝国前进的方向。每日送往尚父府的公文堆积如山,各级官员的任命、重大政策的决断、乃至边境将领的细微调动,最终都需要那方“杜丰”金印的钤盖,方能生效。他仿佛成了帝国这架庞大机器的唯一核心,所有齿轮的运转,都系于他一身。
然而,站在这权力之巅,感受着脚下山河的呼吸与脉搏,杜丰的心中,却并未有半分志得意满,反而时常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审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极致的尊荣背后,潜藏着的是何等巨大的风险与压力。
这一日,宫中内侍前来传旨,言陛下于延英殿设下小宴,特邀尚父一叙,并无外臣。杜丰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步入宫禁深处。延英殿不似麟德殿那般宏伟,更显精致温馨,通常是皇帝与心腹重臣私下议事的场所。
殿内,代宗皇帝李豫已命人备好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酒。见杜丰进来,他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亲自起身相迎:“尚父来了,快请坐。今日并无朝务,只是朕想与尚父说说体己话。”
杜丰依礼谢坐,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李豫为杜丰斟了一杯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崇敬:“尚父,近日朕翻阅各地奏报,见河北新政已有起色,漕运盐政收入大增,国库充盈,边境安宁……这一切,皆赖尚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有时朕在想,若无尚父在,这大唐江山,不知会是何等光景。”他年轻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这位亦父亦师的重臣的全然信赖。
杜丰举杯,神色沉静:“陛下言重了。臣蒙先帝托孤,受陛下信重,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报君恩?此乃臣之本分。如今局面,亦是陛下天威庇佑,将士用命,百官尽责之果,臣不敢居功。”
他话语谦逊,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代宗的依赖是真诚的,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如今自己权倾朝野,一言可决天下事,虽无私心,然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引来猜忌。历史上功高震主、不得善终的例子,还少吗?他必须更加谨慎。
“尚父总是如此自谦。”李豫笑道,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尚父如此辛劳,朕心实在难安。瞧您,鬓角又添了几丝白发。朕有时真想能为尚父分忧才好。”
杜丰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陛下年富力强,正当熟悉政务,历练才干。臣已奏请,日后各部重要奏章,皆先送陛下御览,臣再附议。军国大事,更需陛下圣心独断。臣愿效彷古之周公,辅左幼主,待陛下羽翼丰满,臣自当退居闲散,颐养天年。”
这是他主动释放的信号,表明自己绝无恋栈权位之心。李豫闻言,连忙摆手:“尚父何出此言!朕年轻识浅,诸多国事还需尚父掌舵。这大唐的江山,离不开尚父啊!”话虽如此,杜丰却敏锐地捕捉到,少年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宴席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结束。杜丰告退离开延英殿,行走在宫墙夹道之中,秋风卷起落叶,在他脚下打着旋。那高大的宫墙投下的阴影,仿佛也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回到尚父府,已是深夜。书房内,烛火摇曳。柳明澜如往常一样,为他端来参汤,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轻声问道:“夫君,今日宫中饮宴,可是有何烦心事?”
杜丰接过汤碗,却没有喝,只是望着跳跃的烛火,良久,才缓缓道:“明澜,你说,这世间,可有永恒的信任?”
柳明澜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担忧。她走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揉按着太阳穴,柔声道:“君臣际遇,自古难全。但夫君一心为公,天地可鉴。陛下乃明君,必能体察夫君的苦心。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夫君如今站在云端,更要谨言慎行,也要……早做绸缪。”
杜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与支持,心中的孤寂感稍稍驱散。他叹道:“是啊,绸缪。新政虽初见成效,然反对者只是暂时蛰伏;边疆之患,并未根除;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谁知水下是否暗流涌动?我不能倒,至少,在陛下真正能独当一面之前,在大唐真正步入正轨之前,我不能倒。”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这份孤寂与审慎,并未消磨他的意志,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一些真正忠于国家、而非仅仅忠于他个人的年轻官员,如崔佑甫等;他更加注重通过制度而非个人权威来推行政策;他也嘱咐凌素雪,加强对朝野各派势力的监控,尤其是那些可能因利益受损而心怀怨望的旧勋贵、旧官僚。
他知道,自己行走在一条极细的钢丝之上,一边是中兴帝国的宏愿,一边是功高震主的深渊。他不能退缩,只能更加小心地平衡各方,既要推动改革,又要保全自身,更要为帝国培养未来的栋梁。
窗外,秋风萧瑟,吹动着屋檐下的铃铛,发出清冷的脆响。杜丰独坐书房,身影被烛光拉得悠长,映照在墙壁上,显得有几分孤独,却也更显砥柱般的坚定。权柄之巅,风光无限,亦寒意逼人。但他既已选择踏上这条路,便唯有勇往直前,直至将这煌煌大唐,真正引向那海晏河清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