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的秋意愈发浓重,塞外的风沙裹挟着寒意,日夜不停地拍打着城墙。杜丰的到来,如同在河西这锅将沸未沸的油下,添了一把猛火。他并未急于发起攻势,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河西军政的深度整合与备战之中。
他深知,一支疲敝之师,纵有良策亦难建功。河西、陇右的唐军,历经安史之乱的抽调与消耗,早已不复盛时精锐,且各部之间号令不一,装备粮秣亦参差不齐。
杜丰首先从整饬军纪入手。他借肃宗赋予的“总督西域军务”之权,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骄纵跋扈、克扣军饷的中级将领,或斩首示众,或革职流放,毫不容情。同时,他亲自校阅各军,淘汰老弱,将精简出的员额粮饷,用于厚赏有功、抚恤伤残,并提高一线士卒的日常供给。短短半月,河西军容风气为之一新,士卒感念其恩威,士气明显提振。
紧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军械武备。在巡视凉州军器监时,他发现弓弩强度不足,甲胄破损严重,刀枪更新迟缓。他立刻召来城中最好的工匠,结合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虽不能直接制造现代武器,但对力学原理、标准化生产有概念),提出了改进意见:统一弓弩构件尺寸,以便战时快速更换维修;改进淬火工艺,提升刀剑韧性;甚至亲自设计了数种更便于骑兵携带、发射迅速的轻型弩机草图。他下令军器监日夜赶工,优先装备即将执行特殊任务的部队。
与此同时,他对后勤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与刘晏反复商讨后,他们重新规划了粮草转运路线,在关键节点设立中转粮仓,减少长途运输的损耗。杜丰更创造性地提出了“以商养军”的思路,在刘晏的漕运体系外,授权柳明澜的兴业社,组织民间商队,在官方监督和保护下,向安西、北庭运输部分非核心军需物资(如药材、皮革、御寒衣物等),商队可携带一定比例的私货进行贸易,利润分成,以此激励商民参与,缓解官方运力不足的压力。此举虽引来一些“与民争利”、“有失体统”的非议,但在战事紧迫的现实下,被杜丰强力推行下去。
这一系列举措,涉及军政、经济、工艺多个层面,繁杂无比,杜丰却处理得有条不紊。他白天巡视军营、工坊,接见将领官员,夜晚则与刘晏等人挑灯商议,批阅文书,常常至深夜。其精力之旺盛,思虑之周详,令久历官场的刘晏也暗自心惊,彻底收起了最初因对方年龄而产生的些许轻视,真正将杜丰视作了可以托付大局的支柱。
在这一片紧锣密鼓的备战中,杜丰心中那根关于凌素雪的弦,始终紧绷。他派往于阗的死士依旧杳无音信,张顺的“跳荡营”也已奉命自北庭秘密南下,如同石沉大海。于阗,仿佛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漩涡,吞噬着所有试图窥探其内部的目光。
就在杜丰几乎要按捺不住,考虑是否亲自前往安西前线督战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这日,杜丰正在校场观看新列装的轻型弩机试射,亲卫引着一人匆匆而来。来人并非军中信使,而是一名风尘仆仆、做西域胡商打扮的中年男子,但其眼神锐利,举止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干练气息。
“小人阿罗撼,参见杜司徒!”那人操着流利的河洛官话,躬身行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的令牌——正是杜丰交给“玄影”小队的信物之一!
杜丰瞳孔一缩,挥手屏退左右,将阿罗撼引至校场旁僻静的耳房。“你是玄影的人?如何到的凉州?于阗情况如何?”他连声追问,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
阿罗撼喘了口气,快速禀报:“回司徒,小人并非玄影大人直属,乃是安诺盘陀大商队在于阗的暗线首领,受玄影大人密令激活,负责传递消息。玄影大人及其小队,目前已成功潜入于阗王城,但因摩尼教护军与于阗守备森严,难以接近核心区域,只能在外围活动。”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于阗城内,如今宗教狂热日盛!那摩尼教‘圣女’……哦,就是凌司主,被安置在城西最大的摩尼寺‘大明尊寺’内,由光明左使亲信层层把守。她被塑造成‘明尊使者’,每日会在特定时辰,于寺内高台现身,接受信众瞻仰……但据我们观察,凌司主行动似乎……似乎有些僵硬木然,眼神亦无光彩,恐怕是被药物或邪术所制!”
杜丰的心猛地一沉,拳头骤然握紧。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阿罗撼继续道:“光明左使与于阗大祭司往来密切,似乎在筹划一场盛大的‘神启’仪式,意图借此彻底说服于阗王,联合发兵东进,与突骑施夹击安西!时间……据说就在月圆之夜,距今不足二十日!”
二十日!杜丰眼中寒光爆射。时间如此紧迫!
“还有,”阿罗撼压低声音,“玄影大人设法接触到了一位在于阗王室担任侍卫长的族人,此人对其王室依附摩尼教颇为不满。据他透露,于阗王年迈昏聩,深受大祭司蛊惑,但王子殿下( younger prince )却对大唐心存敬畏,暗中集结了一批力量,只是势单力薄,不敢妄动。玄影大人认为,或可从此处着手!”
内应!王子!杜丰精神一振,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
“玄影现在何处?可能联系上那位王子?”杜丰急问。
“玄影大人行踪不定,联络需通过特定方式,且极为危险。至于王子殿下,戒备心极重,非绝对信任之人,绝难接近。”
杜丰沉吟起来。机会与风险并存。若能争取到于阗王子的支持,里应外合,不仅能破坏摩尼教的阴谋,更有极大可能救出凌素雪!但若行事不密,则前功尽弃,所有人都会葬身于阗。
他必须做出决断。
“阿罗撼,你立刻返回于阗,想尽一切办法,将我的口信带给玄影。”杜丰目光锐利,语速快而清晰,“告诉他,第一,不惜一切代价,确认凌司主是否被药物控制,有无解救可能;第二,设法与于阗王子建立联系,可透露我的身份与诚意,告诉他,大唐愿支持他拨乱反正,继承王位,永镇于阗!但需他证明自己的价值,在月圆之夜前,提供大明尊寺的详细布防图及仪式当日的准确安排!”
“另外,”杜丰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刻有云纹的玉符,交给阿罗撼,“将此物带给玄影,告诉他,若事急,可凭此符,请求安西梁宰派出的小队,在约定地点给予有限度的支援!”
“小人明白!”阿罗撼郑重接过玉符,贴身藏好。
“此行凶险,务必小心。”杜丰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事成,你与安诺盘陀商队,皆是大唐功臣,我杜丰必不相负!”
阿罗撼眼中闪过激动之色,重重叩首,随即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送走阿罗撼,杜丰独自在校场耳房中踱步。窗外,新弩试射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士卒操练的号子震天动地。河西的利剑正在被他亲手磨砺,而远在于阗的那缕星火,却仍在狂热的宗教迷雾中飘摇。
二十日,这是他力挽狂澜的最后期限。他不仅要稳住河西,遥控安西,更要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下一盘关乎至亲性命与帝国西陲安危的险棋。
他走到案前,铺开于阗地区的粗略地图,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标注着“大明尊寺”的点上。
砺剑已毕,只待西风。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那缕星火,湮灭在异教的烽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