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日,难得露出了几分暖阳。杜丰小院旁,临时搭建起的造纸作坊内,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竹木与石灰混合的独特气味。柳明澜挽着袖子,亲自监督着工匠们进行“蜀江纸”最后一道“焙纸”的工序。一张张湿润的纸坯被小心翼翼地用毛刷贴在烧热的夹墙上,水分迅速蒸发,纸张逐渐变得挺括。
当第一张完全烘干、色泽微黄却质地均匀柔韧的“蜀江纸”被完整揭下时,作坊内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低呼。工匠们看着这远超寻常麻纸的成品,眼中充满了惊叹与自豪。
柳明澜轻轻抚摸着纸张表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眼中难掩喜色。她取过一支笔,蘸墨试写,笔墨触感顺滑,晕染适度,远比预想中更好。“成了!”她心中默念,立刻命人将最好的几张初成品给杜丰送去。
书房内,杜丰看着眼前这叠尚带余温的“蜀江纸”,亦是眼前一亮。他提笔疾书,字迹在纸上清晰而骨力遒劲,效果极佳。“好!明澜,此纸大成,功在千秋!”他毫不吝啬地赞道,“立刻扩大作坊,但需注意保密,核心工序由可靠之人掌握。首批成品,优先满足‘隐刃’与‘纸鸢’之需。”
苏瑾拿起一张纸,对着光仔细查看,捻须笑道:“此纸不仅利于书写,更难得的是质地坚韧,不易破损,用于密信传递,可书写更复杂密码,或微雕暗记,安全性大增。公子,此物未来或可成为我们又一重要筹码。”
杜丰颔首,正欲再言,院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情报汇总的“隐刃”管事面色凝重地快步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道:“公子,苏先生,北方有变!灵武……灵武朝廷派出的援军,在汾州附近遭遇叛军埋伏,先锋大将仆固玢轻敌冒进,所部五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援军主力被迫停滞!”
“什么?!” 苏瑾手中的“蜀江纸”飘然落地。
杜丰也是浑身一震,猛地握紧了拳头。仆固玢兵败!这意味着通往太原的援救通道被再次切断,李光弼等待的援军,短期内几乎不可能抵达了!太原,真正成了血海中的孤岛!
“消息来源?” 杜丰强压着心中的惊涛,沉声问道。
“是‘隐刃’通过江北盐枭渠道获得,应比官方驿报快上数日。” 管事回道。
就在北方噩耗带来的窒息感尚未散去之际,又一名“砺锋营”卫士快步进来,呈上一只羽毛沾血、精神萎靡的信鸽:“公子,凌队正急信!”
杜丰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解下竹管。纸条上的字迹比上一次更加潦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点的焦灼:
“信使张顺、陈五,于岚谷道遭叛军精锐‘曳落河’追杀。陈五力战殉国,张顺负伤携信遁入黑山,生死不明。我等试图接应,遭阻截,韩猛部为掩护我等,主动出击引敌,伤亡惨重,下落不明。叛军似有异动,大规模向西南方向调动,疑与灵武援军败绩有关。我等被迫转移,难以靠近太原。请示下。”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杜丰的心头。
信使遭遇最精锐的“曳落河”追杀,一死一失踪!韩猛部为掩护凌素雪,几乎打光!求援信下落不明!而叛军的大规模调动,显然是与仆固玢兵败、灵武援军受阻的消息相关联,史思明很可能要趁此机会,倾尽全力,一举拿下太原!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杜丰淹没。书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苏瑾脸色苍白,喃喃道:“汾州兵败,信使遇险,太原……危矣!”
柳明澜闻讯赶来,看到杜丰那瞬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庞和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心中一痛,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杜丰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几乎令人绝望的连环打击中挣脱出来。不能乱!此刻他若先乱了方寸,那远在北方的凌素雪、生死未卜的张顺、浴血奋战的李光弼,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厉色。
“苏先生!”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立刻做三件事!”
“第一,动用我们能动用的一切资源,散播两条消息。其一,夸大仆固玢败绩,渲染灵武援军短期内无法抵达,制造恐慌;其二,散布谣言,称郭子仪已秘密派遣精锐骑兵,绕过叛军主力,疾驰太原!要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路线、兵力,都要模棱两可却又似乎可信!”
苏瑾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公子是要……虚张声势,惑敌之心?”
“不错!” 杜丰斩钉截铁,“史思明多疑!仆固玢兵败,他必志得意满,急于攻克太原。此时听闻郭子仪另遣奇兵,即便将信将疑,也必会分兵防备,甚至放缓攻势以查探虚实!这能为李光弼,也为张顺,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第二,” 杜丰看向柳明澜,“明澜,立刻通过柳家所有商路,尤其是通往河北、河东的隐秘渠道,悬重赏!寻找张顺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更要找到那封信!同时,打听韩猛部残存人等的消息,能救一个是一个!”
柳明澜重重点头:“我立刻去办!”
“第三,” 杜丰目光转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血火交织的战场,“回复凌素雪:放弃原定观察任务!我授她临机专断之权,目标只有一个——找到张顺,拿到求援信!若信已遗失……她便需凭借记忆与判断,将太原最真实、最紧急的状况,想方设法,送往灵武,或……送往任何一支可能支援太原的唐军将领手中!告诉她,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公子,如此一来,‘纸鸢’队恐将……” 苏瑾面露忧色。这意味着凌素雪小队将主动闯入最危险的区域,与叛军精锐周旋,九死一生。
“顾不得那么多了!” 杜丰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却又无比决绝,“太原若失,大势去矣!届时,区区一支‘纸鸢’队,存亡何足道哉?唯有保住太原的一线希望,我们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执行命令!”
“是!” 苏瑾与柳明澜肃然领命,立刻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杜丰独自站在书房中央,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桌案上,那叠新出的“蜀江纸”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与北方传来的血色噩耗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technological 的进步,情报的网络,商业的资本,在这席卷天下的战争巨兽面前,依旧显得如此渺小。但他没有退路。他来自那个知晓结局的时代,他背负着改变的使命。
“张顺……凌素雪……李光弼……坚持住……”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祈祷,又像是在立下誓言,“我不会让你们独自奋战。就算只有一丝星火,我也要让它燃成燎原之势!”
蜀中的天空依旧晴朗,但杜丰的心中,已是暗夜惊雷,风暴将至。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惊雷与风暴中,掷出自己所有的筹码,为那座遥远的孤城,搏一个九死一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