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内,那曲《霓裳羽衣》的余音仿佛还在梁间缠绕,却被六百里加急军报上冰冷的文字和浓重的血腥气彻底击碎。玄宗皇帝李隆基握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军报,手指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曾经英武、如今却写满倦怠与惊惶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禄山……禄山他真的反了?!”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
殿内歌舞骤停,乐工舞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杨玉环花容失色,玉手紧紧抓住皇帝的衣袖。杨国忠立于阶下,脸色亦是煞白,他虽一再预言安禄山必反,但当这预言以如此酷烈的方式成为现实时,他感受到的并非先见之明的得意,而是灭顶之灾降临的恐惧!
“陛下!叛军已过博陵,兵锋直指陈留!河北诸州县或降或逃,几无抵抗!请陛下速发兵平叛!”报信的信使浑身浴血,说完便力竭昏死过去。
恐慌,如同瘟疫般,从兴庆宫瞬间蔓延至整个皇城,继而席卷了整个长安!
“安禄山反了!”
“胡人打过来了!”
“十五万大军!河北全丢了!”
各种真伪难辨的消息在坊间疯狂流传,伴随着绝望的哭喊、慌乱的奔跑和趁火打劫的骚乱。原本秩序井然的帝都,几乎在一夜之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市集关闭,店铺上门板,百姓惊慌失措地囤积粮食物资,米价一日数涨,金吾卫士兵在街上奔驰弹压,却效果甚微。
杜丰站在悦来邸店的院门口,冷冷地看着街道上的乱象。人们像无头苍蝇般奔逃,孩子的哭叫声、妇人的哀求声、男子的怒骂声交织在一起。他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读到“都城震骇”、“士民惊扰”的字眼,但只有当亲眼目睹时,才能真切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渗透出的、末世般的绝望与疯狂。
“丰儿,外面乱得很,快进来!”宗氏脸色苍白,急忙将杜丰拉回院内,紧紧关上大门,仿佛那两扇木门能挡住即将到来的兵锋。
杜甫从广文馆失魂落魄地回来,官袍上沾满了灰尘,也不知是在哪里跌撞所致。他望着杜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果然……果然反了!国贼!国贼啊!”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既有对叛军的痛恨,更有对朝廷昏聩、致使山河破碎的悲愤。
“父亲,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杜丰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杜甫,语气异常冷静,“叛军势大,朝廷仓促应战,胜负难料。长安……恐怕守不住太久。”
杜甫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丰儿,你……你说什么?长安乃帝都,城高池深,岂会……”
“城高池深,也需有人愿守,有能力守。”杜丰打断他,目光锐利,“父亲请看如今朝堂,杨国忠可能御敌于国门之外?禁军久疏战阵,可能挡得住安禄山的虎狼之师?为今之计,我们必须早做打算。”
他将自己的一部分谋划告知了杜甫,隐去了“隐刃”和过于惊世骇俗的部分,只说是通过郭府和柳家得知了一些内情,判断长安危殆,需提前准备退路。
杜甫听着儿子的分析,看着窗外越来越混乱的景象,一颗心直往下沉。他虽然耿直,却并非不通世务,深知儿子所言,虽残酷,却极可能是事实。
“可是……陛下尚在,朝廷尚在,我等臣子,岂能……”他依旧存着一丝幻想,一丝忠君爱国的执念。
“父亲!”杜丰加重了语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社稷倾覆,玉石俱焚,届时再想走,就来不及了!保全有用之身,方能图将来之复!难道父亲要眼睁睁看着母亲,看着孩儿,陷于贼手吗?”
最后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杜甫的心上。他看着身边惊恐无助的妻子,看着年幼却已显露出不凡心智的儿子,终于,那根名为“忠君”的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他颓然坐下,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杜丰知道,父亲需要时间接受这个现实。他没有再逼迫,只是对雷万春和南霁云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悄然加强了院落的守卫和巡视。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深渊。朝廷的反应迟钝而混乱。玄宗皇帝在最初的惊恐过后,终于下令部署防御,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前往洛阳募兵抵挡;任命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巩固后方。同时,斩杀在长安为质的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试图提振士气。
然而,这一切在叛军凌厉的兵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通过“隐刃”残存的渠道和市井流言,不断冲击着杜丰的耳膜:
封常清在洛阳仓促招募的六万市井子弟,皆为乌合之众,一触即溃!洛阳门户洞开!
安禄山叛军主力渡过黄河,兵临洛阳城下!
留守洛阳的皇族、官员争相逃命!
十二月丁亥,东都洛阳,这座与长安并称的帝国副中心,陷落!安禄山在此登基,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消息传回长安,举城悲恸,继而化为更深的恐惧!洛阳陷落,意味着潼关将成为长安最后的屏障!一旦潼关有失,叛军铁骑将直扑长安,再无险可守!
战争的阴云,伴随着冬日的寒风,彻底笼罩了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繁华的帝都。
杜丰知道,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他加紧了撤离的准备。所有的金银细软都已打包妥当,必要的文书、地图、药物分类收好。他甚至通过南霁云,搞到了几套金吾卫的制式衣甲和令牌,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日,他正在检查马车和驮马的状况,郭曦一身戎装,带着几名亲兵,疾驰而至。
“杜家小子!”郭曦跳下马,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家父让我来告诉你,局势危殆,潼关……怕是守不住多久!你们必须尽快离开长安!”
连郭子仪都做出了如此悲观的判断!
杜丰心中一沉:“郭世叔,郭公他……”
“家父已奉命率朔方军东进,试图牵制叛军,为陛下……和太子殿下争取时间。”郭曦语速极快,眼中带着血丝,“长安已不可守!记住,往蜀中去!那里地势险要,尚可偏安!切记!切记!”
说完,他不待杜丰回应,翻身上马,深深看了杜丰一眼,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嘱托刻入他的骨髓,然后一扬马鞭,带着亲兵,向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恐慌与尘埃的街道尽头。
杜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郭曦的到来,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耳边。
他回到院内,对早已准备好一切的父母和护卫沉声道:
“我们该走了。”
就在杜家悄然收拾行装,准备趁夜离开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舰时,遥远的潼关之外,安禄山叛军的营寨如同繁星般铺满了大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中军大帐内, 安禄山,正对着地图,发出志得意满的狂笑。
而长安城中,玄宗皇帝李隆基,正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国库和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臣子,陷入了登基以来最深的绝望与挣扎。
鼙鼓动地,血色已然浸染了河北、河南的大地,正向着帝国的核心,蔓延而来。
杜丰拉紧了身上的衣袍,最后看了一眼这处居住不久的院落,毅然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碾过长安冰冷的石板路,驶向未知的、充满荆棘与危险的未来。
他的大唐求生路,从逃离这座即将沦陷的帝都,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