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夜宴,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长安特定的圈子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诗圣幼子,五岁能诗,气魄惊人,得郭公盛赞”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带着杜甫那本就显赫的诗名,也再次被人频频提及。一时间,前往宣阳坊悦来邸店投帖拜访、或意图一睹“神童”风采的人,竟也多了起来。
然而,杜丰却异常低调。除了偶尔陪同杜甫接待几位真正清流雅士、或是父亲在广文馆的至交好友外,他几乎闭门不出,将大多数来访者都婉拒于门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过度的喧嚣,只会招致不必要的嫉妒与危险。他将主要精力,依旧放在充实自身之上,锻炼、读书、习字,一样不落。
这一日,天空放晴,积雪初融,空气却愈发寒冷。杜甫去了广文馆,杜丰征得母亲同意,带着张戈,再次出门。他此行的目标明确——东市,集贤书肆。
既然柳明澜已经注意到了他,而柳家所掌握的集贤书肆又是长安最大的书籍、信息集散地之一,他没有理由不去亲自探查一番。这既是了解潜在盟友(或对手)的途径,也是获取这个时代知识、窥探时局动向的重要窗口。
东市比西市更为规整、奢华,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往来行人衣着光鲜,多为达官显贵、富商大贾。集贤书肆位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是一座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进出的多是文士官员,也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女眷。
杜丰迈步走入,顿觉一股混合着墨香、纸香、檀香的热浪扑面而来。书肆内部空间极大,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类典籍、时文、诗赋、乃至一些杂学笔记。不少顾客或在书架前翻阅,或坐在一旁特设的茶座上低声交谈,气氛雅致而安静。
他看似随意地浏览着,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书架上的标签和书籍种类,心中暗暗评估。经史子集俱全,时人文集也不少,甚至还有一些西域传来的算学、天文书籍的译本,可见其底蕴深厚,经营思路开阔。
他的出现,也引起了一些注意。一个衣着朴素、却气度沉静的幼童独自在书肆内浏览,身边还跟着一个明显是护卫的精悍汉子,这组合颇为奇特。有伙计想要上前询问,却被张戈一个眼神制止了。
杜丰信步走到一处摆放地理志和游记的书架前,抽出一本《西域图记》,正翻看着,一个清脆而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你也对西域风物感兴趣?”
杜丰抬头,只见柳明澜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外罩银狐裘坎肩,梳着精致的垂挂髻,小小的一个人儿,却已显露出绝代的风华。她手中也拿着一卷书,似是刚刚看完放下。她看着杜丰,眼神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探究。
杜丰合上书,微微一笑,拱手为礼:“柳小娘子。西域连通中外,风物奇异,小子心生好奇,故而翻阅。让柳小娘子见笑了。”
他的应对从容不迫,礼节周到,完全不像个五岁孩童。
柳明澜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西域图记》,道:“此书所载,多是前朝旧闻,于如今西域诸国情形,记述不详。你若真想了解,家父收藏有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的手抄残本,或可一观。”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话语中的信息却足以让任何对西域感兴趣的文士心动。玄奘法师的手抄残本,乃是无价之宝!
杜丰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玄奘法师巨着,小子心向往之。不过,贪多嚼不烂,小子连这《西域图记》尚未读通,岂敢觊觎珍宝?柳小娘子好意,心领了。”
他不接招,反而显得谦逊有度,让柳明澜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本以为,以“神童”之傲,听闻有此奇书,必会急切追问,没想到对方如此沉得住气。
她话锋一转,指向旁边一架摆放时文策论的书架:“近日士子间争论‘封建’与‘郡县’孰优孰劣,不知杜小公子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颇为犀利,直指国体根本,自秦汉以来争论不休。一个回答不好,很容易落入窠臼,或者显得幼稚。
杜丰略一沉吟,道:“柳小娘子此问,可谓直指根本。封建、郡县,皆因时制宜之策,本无绝对优劣。周行封建,乃因疆域辽阔,王权难达;秦立郡县,意在集权中央,鞭笞天下。然封建易生尾大不掉之患,如汉之七国;郡县若无良吏善治,则百姓如离土之萍,无所依托。”
他顿了顿,看到柳明澜眼中闪烁的思考神色,继续道:“小子以为,关键在于‘度’与‘人’。如何平衡中央与地方之权,使政令通达而不僵化,地方有为而不逾矩?又如何选拔任用清廉干练之吏,使郡县之制真正惠及黎庶?此二者,方是根本。空谈封建郡县之优劣,无异于舍本逐末。”
他并未给出非此即彼的答案,而是跳出了传统的辩论框架,将问题引向了更实际的“权力制衡”与“吏治人才”,见解深刻,远超年龄。
柳明澜听得美目异彩连连。她自幼被教导的,多是经义文章,虽也聪慧,思考却多局限于经典范畴。杜丰这番话,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
“好一个‘度’与‘人’!”一个温和而带着赞许的声音从旁传来。
杜丰和柳明澜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儒雅青袍、面容清癯、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正含笑看着他们。他气质温润,目光却深邃睿智。
“爹爹!”柳明澜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亲近。
原来此人便是集贤书肆的东家,京兆柳氏的掌舵人,柳文渊。
柳文渊对女儿点了点头,随即向杜丰拱手笑道:“这位想必便是近日名动京华的杜小公子了?在下柳文渊,适才无意间听得小公子高论,茅塞顿开,佩服之至。”
杜丰不敢怠慢,连忙还礼:“小子杜丰,见过柳世叔。小子年幼无知,信口胡言,当不得世叔如此谬赞。”
“诶,杜小公子过谦了。”柳文渊摆手,目光中满是欣赏,“‘平衡’、‘吏治’,确是治国之要。小公子年纪虽幼,见识却非凡俗。难怪能得郭公青眼,能写出‘但使龙城飞将在’这等雄浑诗句。”
他显然对杜丰的情况了如指掌。
柳文渊邀请杜丰到一旁雅室叙话,柳明澜也跟在一旁,眼神中的好奇愈发浓郁。雅室布置清雅,焚着淡淡的檀香。柳文渊亲自煮茶,态度亲切而不失分寸。
谈话间,柳文渊并不将杜丰当作寻常孩童,而是以平等的姿态,与他探讨经史、时政,甚至问及他对一些商事运作的看法。杜丰则谨言慎行,既不过分藏拙,也不刻意卖弄,引经据典,结合前世见识,每每总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新颖而务实的见解,让柳文渊眼中的惊讶与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柳明澜大多时候安静倾听,偶尔插言,其见解也颇为不俗,显示出深厚的家学渊源。她与杜丰之间,隐隐有了一种智力上相互较量、又相互吸引的微妙氛围。
“杜小公子以为,如今这长安市面,繁华背后,隐忧何在?”柳文渊忽然问道,目光深邃。
杜丰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更深入的试探。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小子浅见,繁华背后,一忧在‘虚’,二忧在‘滞’。”
“哦?何为虚?何为滞?”
“市面流通之钱帛,多聚于豪贵之门,用于奢靡享乐,而非通商惠工,流入民间者少,此谓‘虚’;各地物产,因关卡厘金、路途不靖,难以顺畅流通于天下,商旅裹足,货殖不畅,此谓‘滞’。虚则根基不稳,滞则血脉不通。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他这番话,已然触及了经济层面的核心问题,货币流通与商品流通。在这个时代,能有如此清晰认知的人,凤毛麟角。
柳文渊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久久不语,看向杜丰的眼神,已不再是看待一个聪慧孩童,而是如同看待一位能够坐而论道的智者!
此子,真乃妖孽!不,是璞玉,是未经雕琢便已光华自蕴的绝世璞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郑重道:“杜小公子之见,振聋发聩。他日若有闲暇,万望常来书肆走动,与老夫,与澜儿,多多切磋。”
这便是极高的认可和邀请了,意味着杜丰真正获得了进入柳家核心圈子的资格。
离开集贤书肆时,已是午后。柳明澜亲自将杜丰送到门口,看着他,忽然轻声道:“你那日写在墨韵斋的字,我很喜欢。”
杜丰微微一笑:“柳小娘子喜欢便好。他日若有新作,再请品鉴。”
两人相视一笑,某种默契在无声中达成。
回程路上,张戈忍不住低声道:“小郎君,那柳东家……似乎极为看重您。”
杜丰望着长安街头的车水马龙,目光悠远:“柳世叔是聪明人。他看重的,或许并非仅仅是我这个人。”
他今日在集贤书肆的亮相,与柳明澜的交锋,与柳文渊的对话,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自我展示”。他成功地让柳家父女看到了他的价值——不仅仅是“神童”的诗才,更是超越年龄的见识与智慧。
这为他未来可能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柳明澜这条线,也因这次“智语连珠”的交锋,变得愈发清晰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