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悦来”邸店的偏院房间,狭窄而阴冷。炭盆里只有几块劣质的石炭,燃烧时带着呛人的烟气,提供的暖意有限。三日之期转瞬即至,杜甫一早便出门,去拜访他口中那位“或许能帮上忙”的故交——郑虔郑博士。家中气氛,比屋外的风雪天更加凝重。
杜丰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天光,翻阅着随身携带的《汉书》。书卷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窘迫,更能从中汲取应对乱世的智慧。宗氏在一旁默默地缝补着旧衣,杜忠则蹲在墙角,唉声叹气。张戈和李锐被杜甫安排出去打探市面消息,并看看有无零工短活可做,以贴补用度。
“母亲,家中还有多少银钱?”杜丰放下书卷,轻声问道。
宗氏停下针线,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倒在桌上,只有寥寥几十枚开元通宝,还有几粒更小的碎银。“你父亲昨日将大半都带走了,指望能从郑博士处周转一些……这些,便是我们今日的饭食和明日的房钱了。”
杜丰看着那点可怜的铜钱,心中计算着。长安物价果然惊人,这点钱,若只买最粗糙的粟米,或许能撑两三日,但邸店的费用……他站起身:“母亲,我出去走走。”
“丰儿,外面冷,且这长安城人生地不熟……”宗氏担忧道。
“无妨,我就在坊内转转,不走远。或许……能看看有无机会。”杜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不能坐等父亲那边的结果,必须主动寻找生机。
宗氏看着儿子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目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反复叮嘱他小心。
杜丰裹紧那件略显宽大的旧棉袍,走出了悦来邸店。宣阳坊内,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有挑着担子叫卖蒸饼胡麻的,有在酒肆外招揽生意的胡姬,也有衣着光鲜、乘着暖轿匆匆而过的贵人。喧嚣与浮华之下,是赤裸裸的生存法则。
他信步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面。他看到药铺门口贴着收购草药的告示,看到书肆里有人在抄书赚钱,也看到有孩童在帮人跑腿传递消息,换取几文赏钱。这些都是路子,但要么需要本钱,要么收入微薄,于解决眼前困境,杯水车薪。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街角,这里有一家看起来颇为古雅的书画铺子,名为“墨韵斋”。铺子门面不大,但进出之人,多是些文士打扮。杜丰心中一动,迈步走了进去。
店内温暖如春,墨香与檀香混合,沁人心脾。四壁悬挂着些字画,有古意盎然的山水,也有笔力遒劲的书法。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者,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见进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孩,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未理会。
杜丰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欣赏起墙上的字画。他前世虽非艺术专业,但基本的审美和文史知识还在,加之融合了此世杜丰的记忆和杜甫的熏陶,眼光已是不俗。他注意到,这些字画虽不乏佳作,但似乎缺少了些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柜台旁一块闲置的木板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走到柜台前,仰头对那掌柜道:“老先生,小子冒昧,想借贵店笔墨一用,不知可否?”
掌柜的这才正眼看他,有些诧异:“小娃娃,你要笔墨作甚?”
“小子见贵店这块木板闲置,想写几个字,或可……为贵店增色几分。”杜丰语气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
掌柜的闻言,先是觉得好笑,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在他这墨韵斋卖弄?但见杜丰眼神清澈,气度沉静,不似寻常顽童,又想起近日东市几家大书铺都在竞相寻找新颖的书画形制以吸引贵人,心中微微一动。反正笔墨不值几个钱,看看也无妨。
“也罢,你且试试。”掌柜的指了指旁边的笔砚。
杜丰道了声谢,挽起袖子,研墨,铺纸(掌柜的给了他一张废纸试笔)。他并未选择常见的楷书或行书,而是略一沉吟,以略带隶意、又融合了些魏碑风骨的笔法,挥毫写下了四个大字:
“厚德载物”
这四个字,出自《周易》,寓意深远。杜丰下笔沉稳,力道掌控得极好,虽因年纪小,腕力稍弱,但结构严谨,笔锋转折间,竟隐隐透出一股与他年龄截然不符的雄浑与古拙之气!尤其是那种融合了多种笔意的独特风格,在这个时代,显得格外新颖而不失法度!
掌柜的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瞥着,待看到那四个字跃然纸上,眼睛瞬间瞪大了!他猛地从柜台后站起,快步走到杜丰身边,俯身仔细端详那字,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这字……”掌柜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小娃娃,这字是你写的?师从何人?”
杜丰放下笔,平静道:“家父所授,小子胡乱练习而已。让老先生见笑了。”
“令尊是……”掌柜的急切追问。
杜丰略一犹豫,还是如实相告:“家父杜甫,杜子美。”
“杜子美?!”掌柜的显然听过杜甫的诗名,脸上讶色更浓,“原来是杜工部……不,杜参军的公子!失敬失敬!”他态度立刻恭敬了许多,再次看向那四个字,啧啧称奇,“了不得!真是了不得!杜参军诗才冠绝,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书法竟已有如此气象!这字体……老夫眼拙,竟看不出是何家路数,似是融汇古今,自成一格啊!”
他越看越是喜欢。这字不仅写得好看,更重要的是这种新颖的方式,若加以装裱,放在店里,定能吸引那些追求新奇风雅的文人墨客,甚至可能引来贵人的注意!
“杜小公子,”掌柜的语气热切起来,“你这幅字,可否……割爱给老夫?老夫愿出……五百文收购!”
五百文!这几乎相当于他们现在全部身家的数倍!足以解燃眉之急!
杜丰心中也是一动,但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指了指那块闲置的木板:“老先生,若将这四字刻于此板,悬于店外,作为招牌,效果或许更佳。”
掌柜的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抚掌笑道:“妙啊!木质招牌,古朴大气,正合我这墨韵斋的格调!小公子不仅字好,心思更是玲珑!”他想了想,咬牙道:“这样!老夫出一贯钱,买下这幅字,并请小公子允许老夫以此制匾!如何?”
一贯钱(一千文)!这已是远超寻常抄书、卖字的价格了!
杜丰知道见好就收,拱手道:“便依老先生。”
交易达成,杜丰怀揣着沉甸甸的一贯钱,走出了墨韵斋。寒风依旧凛冽,但他的心头却涌起一股暖流。凭借自己的能力,他挣到了来到长安后的第一笔钱,也为这个家暂时卸下了一份重担。
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去了米铺,买了足够几日食用的粟米,又买了些肉脯和盐,甚至还给母亲买了一小盒廉价的头油。当他提着这些东西回到悦来邸店时,宗氏和杜忠都惊呆了。
“丰儿,这……这些是哪里来的?”宗氏又惊又喜,又有些不安。
杜丰将剩下的几百文钱放在桌上,简单说了在墨韵斋卖字之事,只是略去了具体金额和掌柜的震惊反应,只说是侥幸得了掌柜青眼。
宗氏捧着那些铜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既是心酸,又是骄傲。杜忠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天佑我杜家!天佑我杜家啊!三郎有出息了!”
傍晚时分,杜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显然,郑虔那边虽有旧情,但自身亦不宽裕,所能提供的帮助有限。
然而,当他看到桌上堆放的米粮和那几百文钱,听完宗氏的叙述后,脸上的失落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他猛地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杜丰,声音颤抖:“丰儿……那字……真是你写的?”
杜丰点了点头:“是,父亲。孩儿平日胡乱练习,偶有所得。”
杜甫不再说话,他走到杜丰面前,久久地凝视着儿子,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书法一道,最重积累与悟性,绝非“胡乱练习”所能成就。儿子身上这层出不穷的“奇迹”,已然超越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就在这时,张戈和李锐也回来了,他们打听到一个消息:东市最大的书铺“集贤书肆”,其东家是京兆柳氏,家财万贯,尤爱收藏奇珍异宝、孤本字画,且与宫中有些联系。其家中有一独女,年方七岁,名唤柳明澜,聪慧异常,素有“女神童”之名,深得柳东家宠爱。
杜丰心中微微一动。京兆柳氏,富商巨贾,宫中联系,聪慧的独女……这些信息,像散落的珠子,在他脑海中隐约串成了一条线。这或许……是一个潜在的,能够提供更大庇护和资源的渠道。多女主的伏笔,或许可以从此处悄然埋下。
是夜,杜甫坐在灯下,反复看着杜丰带回来的、那张写着“厚德载物”的废稿,心潮起伏难平。
而杜丰,则在规划着下一步。卖字非长久之计,他需要更稳定、更具潜力的立足之本。墨韵斋的掌柜,集贤书肆的柳家,还有父亲那尚未完全展开的仕途人脉……这一切,都需要他细细筹谋。
长安的第一课,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勉强及格。但接下来的考验,只会更加严峻。他看了一眼窗外长安城永不熄灭的灯火,眼神愈发坚定。
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他这块璞玉,已初现锋芒。而更多隐藏于这座帝都深处的身影,也即将因他这意外闯入的变数,而渐次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