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冬日,朔风凛冽,却吹不散萦绕在节度使府上空那股无形的、混合着期待与离愁的气氛。正如程元振密信所预料的,在杜丰接到两封长安来信后不到十日,皇帝的明诏终于抵达。
诏书言辞恳切,对杜丰平定西域之功极尽褒扬,称其“功盖卫霍,勋超班定远”,正式准其回京述职。诏令中,杜丰“司徒”、“太子太傅”等荣衔依旧,命其将河西节度使事务暂交行军司马苏瑾代理,北庭、安西军务由浑瑊、梁宰各司其职,着其安排好西域善后事宜后,即刻启程,凯旋回京。
没有明确提及缴还节钺,也没有立刻授予新的朝职,但“回京”本身,已经释放出最明确的信号。
帅府内,杜丰平静地接旨谢恩。多年的历练,早已让他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召集麾下核心文武,进行最后的部署。
“怀敏(刘晏字),河西民政、财政及与西域通商诸事,便全权托付于你。苏瑾掌军事,你理民事,你二人需精诚合作,稳守后方,畅通商路。”杜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两位臂助,郑重嘱托。
刘晏与苏瑾齐齐躬身:“谨遵大帅令!必不负所托!”
杜丰又看向一旁伤势已愈,气息却更显冷冽的凌素雪:“西域摩尼教清剿,已有小成,然其根深蒂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续追踪、监控之事,交由你手下得力之人。你随我回京,‘察事司’总部需要你坐镇,长安的水,不比西域浅。”
凌素雪眼中寒光一闪,抱拳领命:“卑职明白。京中一切,必为大人耳目。”她的话语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经历过于阗生死劫,她这把暗刃,愈发锋芒内敛,却也更显危险。
至于柳明澜,她并未出现在这场合。杜丰在前一日已与她深谈过。“兴业社”的商业网络如今已遍布大半个大唐,甚至开始向西域延伸,成为杜丰体系下不可或缺的经济命脉与情报触角。她将继续坐镇凉州,统筹全局,同时也会逐步将重心向长安转移,为杜丰下一步可能推行的经济改革铺路。
一切安排妥当。三日后,杜丰启程。
没有携带大军,仅率五百亲卫精骑,以及凌素雪统领的部分“察事司”精锐,外加必要的文吏、仆从。队伍不算庞大,却自有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凉州城外,刘晏、苏瑾率留守文武官员及无数闻讯赶来的军民相送。人群熙攘,箪食壶浆,欢呼与不舍交织,目送着这位带领他们赢得无上荣光的统帅,踏上东归之路。
旌旗招展,队伍迤逦东行。出了河西,过陇山,入关中。越是接近长安,沿途州县官员迎送越是隆重,百姓围观者更是人山人海。杜丰“挽天倾”、“定西域”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在民间,他几乎被神化,被视为中兴大唐的希望所在。
杜丰端坐马上,面色平静,对沿途的热情坦然受之,却并无丝毫骄矜之色。他时常会下马,与一些年长的士绅或看似有见识的百姓简单交谈几句,询问地方民情、赋税轻重。这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他深入了解这个帝国真实面貌的习惯使然。这些细微的举动,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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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明德门外。
这一日的迎接仪式,远超常规。太子李豫亲自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旌旗仪仗煊赫,鼓乐喧天。这是人臣能获得的极高礼遇,彰显着朝廷对杜丰功绩的肯定,以及太子对其毫不掩饰的倚重。
当杜丰的队伍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只见当先一骑,身着紫色朝服,外罩御赐麒麟纹锦袍,身形不算特别魁梧,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历经风霜的面容比离京时更显坚毅,双眸开阖间,精光内蕴,仿佛能洞悉人心。
“杜师!”太子李豫难掩激动,不等杜丰下马,便快步迎上前去。
杜丰立刻翻身下马,疾行数步,在太子面前躬身行礼:“臣杜丰,参见太子殿下!劳殿下亲迎,臣愧不敢当!”
李豫一把托住杜丰的手臂,阻止他大礼参拜,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杜师快快请起!一别经年,杜师为国征战,辛苦备至!今日得见杜师凯旋,孤心甚慰,朝廷甚幸,天下甚幸!”他拉着杜丰的手,仔细端详,眼中满是真诚的敬意与依赖。
这番君臣相得的场景,落在后方百官眼中,自是各有思量。郭子仪等老臣抚须微笑,面露赞许。而一些官员,则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太子见礼后,杜丰又依次与郭子仪等重臣、诸位宰相见礼。场面盛大而规范,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冠冕堂皇的贺词。杜丰应对得体,不卑不亢,既保持了功臣的威严,又恪守着臣子的本分。
就在仪式接近尾声,准备簇拥太子和杜丰入城之时,一骑快马自城内疾驰而来,马上是一名身着内侍省服饰的宦官。
那宦官来到近前,滚鞍下马,高声宣道:“陛下有口谕!”
众人皆是一静,纷纷躬身。
“陛下口谕:杜卿一路劳顿,今日先行回府歇息,沐浴更衣,解除疲乏。明日巳时,朕于紫宸殿偏殿,单独召见。钦此。”
单独召见!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皇帝没有选择在正式朝会上接见,也没有立刻举行盛大的庆功宴,而是先让杜丰休息,次日单独召见。这既体现了皇帝对杜丰的体恤(让其缓解旅途劳顿),更彰显了此次会面的特殊性与私密性。所有人都明白,这次君臣独对,将很大程度上决定杜丰回京后的地位与未来。
杜丰面色不变,恭敬领旨:“臣,杜丰,遵旨谢恩。”
太子李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笑道:“父皇体恤,杜师今日便好生休息。明日孤在东宫设宴,为杜师接风洗尘!”
迎接仪式在一种表面热烈、内里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杜丰在百官的簇拥(或者说围观)下,进入了阔别已久的长安城。
他的府邸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皇帝和太子都赐下了大量的赏赐。府中仆役皆是旧人,见到主人荣归,无不欢欣鼓舞。
是夜,杜丰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窗外是长安城的万家灯火,繁华依旧,甚至比安史之乱前更添了几分畸形的兴盛。但他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隐藏着无数的暗流与漩涡。
明日面圣,是关键的第一步。皇帝会问什么?自己该如何回答?肃宗的身体状况,太子的地位,朝中的势力格局,未来的改革方略……千头万绪,都需要在明日那场独对中,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切入点。
他不需要准备具体的奏对言辞,那反而落了下乘。他需要的是把握住皇帝最关心、最担忧的核心,并以一种绝对忠诚、同时又展现自身价值与格局的方式,去化解皇帝的疑虑,引导皇帝的思路。
杜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自灵武以来与肃宗相处的点点滴滴,闪过西域的烽火,闪过父亲的遗愿,闪过柳明澜的期待,闪过凌素雪冰冷的眼神,也闪过太子李豫殷切的面容……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
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他既然回来了,便要在这大唐的权力中心,再次搅动风云,实现他“挽天倾”后,引领大唐走向真正中兴的宏愿。
明日紫宸殿,便是这新征程的起点。他轻轻叩了叩书案,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棋手的弧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