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外的水利工地上,号子声震天,流淌的汗水与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竟冲淡了几分冬日的肃杀。数以千计的流民在“砺锋营”队员的组织下,如同辛勤的工蚁,疏浚着维系成都平原命脉的河道。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与节度使府内崔圆的焦头烂额形成了鲜明对比。
杜丰“以工代赈”这一手,不仅稳住了流民,赢得了民心,更如同一面照妖镜,将崔圆为首的官方无能照得无所遁形。民间要求支援北伐、声援李光弼的呼声日益高涨,甚至开始有士子联名上书,商贾集体请愿,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江水,已经漫过了堤岸,让崔圆无法再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终于,在杜丰启动工程的第五日,崔圆的请帖再次送到了杜丰的小院。这一次,措辞更加谦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邀请杜丰过府“共商支援北伐、安定地方之大计”。
杜丰与苏瑾相视一笑,知道火候已到。
依旧是那座花厅,炭火依旧温暖,茶香依旧袅袅。但主客之间的气势,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崔圆脸上再也看不到之前的倨傲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无奈与强装镇定的复杂神色。李侍郎也在座,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杜参军,日前所呈公函,本帅已仔细斟酌。” 崔圆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封疆大吏的威仪,“支援北伐,安定社稷,确乃我辈职责所在。只是……剑南道虽称富庶,然近年来用度亦繁,仓廪钱粮,皆有定数,骤然抽调大批军资,恐伤地方根本啊。”
他开始哭穷,这是预料之中的套路。
杜丰并未直接反驳,而是从容拱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帅忧国忧民,体恤地方,丰深感敬佩。然太原危若累卵,李光弼大夫与数万军民正在血战,每拖延一日,便多一分城破人亡之险。届时,叛军铁骑南下,剑南道又何来安宁可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钱粮耗用,丰日前所为‘以工代赈’,既可安顿流民,稳定地方,亦可借此整饬水利,增益田赋,实乃开源节流、稳固根本之长策。如今工程已启,流民得安,民心可用。若大帅能予以支持,将支援北伐与安顿地方之事,统筹规划,非但不会伤及根本,或可相辅相成,共渡时艰。”
杜丰的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北方危机与蜀中安危的利害关系,又暗示了自己已经掌握了安抚流民、组织民力的能力,你崔圆若再不支持,不仅北方出事你担待不起,蜀中内部你也快掌控不住了。
崔圆脸色变幻,他何尝听不出杜丰的弦外之音。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李侍郎,李侍郎微微颔首,示意他不能再硬扛下去。
崔圆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杜参军所言,不无道理。国难当头,确需同心协力。这样吧,本帅可拨付一批粮秣、军械,由杜参军全权负责,筹划北上支援事宜。此外,成都及周边府库,亦可酌情开放,配合杜参军‘以工代赈’之策,安定地方。”
他终于松口了!虽然这“一批”粮秣军械数量未定,虽然“酌情开放”府库留有太多操作空间,但这意味着,杜丰终于拿到了名正言顺调度部分官方资源的权力!这是一个质的突破!
杜丰心中一定,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郑重行礼:“丰,谨遵大帅之命!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接下来的细节商讨,便顺利了许多。在苏瑾的巧妙周旋下,杜丰不仅争取到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粮草和打造箭矢、修补军械所需的生铁、皮革等物资,更获得了一项关键权力——可以“协调”剑南道部分通往北方的官道、水驿,用于转运物资。这意味着,杜丰可以合法地利用官方驿道体系,来运作他自己的秘密补给线和情报网络了!
会谈“圆满”结束。崔圆和李侍郎亲自将杜丰与苏瑾送至花厅门外,态度客气得近乎谦卑。
回程的马车上,苏瑾难掩兴奋:“公子,此役大胜!我们不仅拿到了急需的物资,更拿到了名分和通道!日后行事,便多了许多方便!”
杜丰靠在车壁上,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深思:“先生,崔圆今日妥协,是迫于形势,其心中必然不甘。他给予的这些,看似不少,但于解太原之围,仍是杯水车薪。而且,他绝不会放心让我完全掌控这些资源和人脉,暗中掣肘,必然不少。”
“公子所虑极是。” 苏瑾冷静下来,“接下来,我们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错。” 杜丰目光锐利,“明面上,我们要大张旗鼓,组织民夫,调运崔圆拨付的这批粮草军械,浩浩荡荡向北推进,做足姿态给所有人看,尤其是给北方的史思明看,让他知道我大唐后方仍在全力支援太原,动摇其军心!”
“暗地里,” 杜丰压低了声音,“利用柳家的商队和我们已经初步建立的‘隐刃’网络,借助刚刚获得的协调驿道之权,将我们自行筹集的、以及通过‘黑山魈’等渠道获得的精锐军械(如改进的弩机、特制箭簇)、珍贵药材,以及熟悉北方的向导、甚至小股精锐队员,混入官方队伍,或者直接通过商队伪装,建立一条快速、隐秘、直通太原前线的‘暗线’!”
“此外,‘以工代赈’不能停,还要扩大。我们要借此,将成都周边乃至剑南道部分州县的流民、工匠,甚至部分府兵家眷,都纳入我们的组织和影响范围。这不仅是安民,更是积蓄人力,打造一个稳固的后方根基。雷万春的‘砺锋营’也要以此为契机,选拔流民中悍勇忠诚者,进一步扩编,但需分散安置,以‘护渠队’、‘巡河丁’等名义存在。”
苏瑾眼中精光闪烁,迅速领会了杜丰的全盘谋划:“公子这是要借支援北伐之名,行壮大自身、渗透剑南之实!明线惑敌,暗线输血的同时,夯实根基!妙!如此一来,即便崔圆日后反悔,我们也已羽翼渐丰,非他所能轻易撼动了!”
“正是此意。” 杜丰颔首,“告诉明澜,柳家商队要动起来了,第一批‘暗线’物资,必须尽快筹备启运。告诉凌素雪,‘纸鸢’队需要立刻行动起来,利用新获得的驿道便利,重新铺设北方的信息网络,重点监控史思明主力动向,以及……寻找接应我们‘暗线’物资的机会。”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体系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明面上,成都府库开始按照崔圆的指令,向外调拨粮草,杜丰指派的人员进驻相关衙门,开始“协调”转运事宜,一支支打着官方旗号的运输队开始集结,吸引了各方目光。
暗地里,柳家的商队借着为水利工程运送物料的名义,将一批批特制的军械、药材打包伪装,混入其中。凌素雪带着恢复了几分的张顺(他坚持要参与)以及补充了新人手的“纸鸢”队,拿着新到的“蜀江纸”书写、用新获得的官方勘合作为掩护,沿着驿道,再次北上,他们的任务更加艰巨——不仅要传递消息,更要为即将到来的“暗线”物资,打通关节,寻找安全的交接点。
杜丰站在院中,看着北方。天空阴沉,似乎又有风雪将至。他手中刚刚拿到凌素雪出发前,用“蜀江纸”书写的最新密报,上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却让他心头沉重:
“太原西门,岌岌可危。”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刚刚握住的这点权柄,必须立刻转化为拯救那座孤城的力量。明线与暗线,如同两条交织的命脉,承载着不同的希望与风险,向着北方那片血火之地,悄然延伸而去。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