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雷霆反击,如同在长安暗流涌动的泥潭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一片刺鼻的白雾,震慑了宵小,却也留下了更深的灼痕。“影蝎”的覆灭和那几间商铺被砸,虽未直接指向杨国忠,但双方都已心知肚明,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已被捅破。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下来,但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
杜丰并未因暂时的胜利而有丝毫松懈。他清楚,杨国忠的退避只是暂时的权衡,一旦外部压力稍有变化,或者他找到更稳妥的借口,报复必将接踵而至。而更大的阴影,来自北方。安禄山叛乱的日子,正一天天迫近。
“隐刃”的触角在杜丰不计成本的投入和南霁云、赵铁柱的精心经营下,如同蛛网般,更加隐秘地向河北方向延伸。代价是巨大的,金钱如流水般花出去,甚至有两名外围的眼线在传递消息时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换来的,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悸的信息碎片。
八月,秋意渐浓。一场连绵的秋雨笼罩了长安,洗刷着朱墙碧瓦,却洗不净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闷与焦虑。
这一日,雨丝如织。杜丰正在书房内,对着地图,将最新收到的信息逐一标注。叛军的进攻路线、可能的突破口、朝廷兵力的大致布防……一张巨大的、关乎帝国命运的战争草图,在他笔下渐渐清晰。尽管他知道,历史的惯性巨大,许多事情可能依旧无法改变,但他必须尽力去尝试,哪怕只能多救下几个无辜的百姓,多保全一分未来的元气。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南霁云闪了进来。他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小郎君!”南霁云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嘶哑,他甚至忘了行礼,“幽州……幽州急报!”
杜丰心中一凛,放下笔,沉声道:“讲!”
南霁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低声道:“我们安插在范阳节度使府的一名暗桩,冒死传出最后一道消息……安禄山已于半月前,秘密将其麾下主要将领的家眷,全部从长安、洛阳等地,以各种借口接回了范阳!同时,其在范阳城外的军营,已开始大规模分发冬衣和犒赏,其数量……远超常例!”
轰隆!
杜丰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虽然他早已知道结果,但当这叛乱前最确凿、最致命的征兆被证实的那一刻,他依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窒息!
家眷接回,这意味着安禄山已再无后顾之忧!分发超额冬衣犒赏,这是在为长途奔袭、野外作战做准备!
叛乱,已是箭在弦上!时间,恐怕比他预知的十一月甲子,还要更提前!
“消息……可靠吗?”杜丰的声音有些发飘。
“那暗桩传出此消息后,便彻底失去了联系……恐怕……”南霁云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又一条人命,换来了这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预警。
杜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秋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明。
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南叔!立刻动用最高级别的传讯渠道,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条消息,以最紧急、最确凿的方式,同时传递给郭子仪郭公、太子殿下,还有……凤翔节度使!内容要明确:安禄山已完成最后准备,叛乱在即,就在月内!请他们立刻采取应对措施,尤其是潼关、河东、洛阳一线,务必加强守备!”
他特意加上了凤翔节度使。因为他记得,历史上安史之乱初期,玄宗西逃,太子李亨正是北上至灵武,而凤翔地处要冲,若能提前有所准备,或可为未来保留一块重要的根据地。
“是!我亲自去安排!”南霁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毫不迟疑,转身就要走。
“等等!”杜丰叫住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小笺,奋笔疾书。他没有写太多,只写了寥寥数字:“北狼已露齿,速备干戈,谨守门户。”
他将这张小笺封好,递给南霁云:“这封信,想办法送到柳文渊柳世叔手中,要快!”
这是最后的警示,他必须让柳家这个重要的盟友,做好最后的准备。
南霁云接过信,重重一点头,身影融入雨幕,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杜丰一人。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和庭中的芭蕉,更衬得室内死寂一片。
他独自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仿佛能看到北方那片土地上,正在集结的滚滚铁骑,能听到那即将踏碎山河的马蹄声。
天宝盛世最后的华美外衣,即将被彻底撕碎。血与火的时代,就要来临。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整个时代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这具年幼的身躯上。但他没有退缩,眼神反而愈发坚定。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那本他自己编写的、记录着“隐刃”成员信息和联络方式的密码本,就着烛火,将其一页页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吞噬着那些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秘密。
有些准备,必须提前做了。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蜡烛,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身影。
他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直到雷万春在外面轻声询问是否要用晚饭。
杜丰应了一声,推开房门。雨已经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
他走到庭院中,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该来的,终究会来。
而他,已经发出了最后的预警。接下来,便是等待那惊天动地的雷鸣,以及……在随之而来的血雨腥风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微微发白。
秋雨长安,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