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六月,长安城仿佛被架在文火之上,缓慢而煎熬地炙烤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躁,连最寻常的市井喧嚣都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杨国忠抓捕京兆尹属官的风波虽表面上渐渐平息,但留下的裂痕与猜忌,却如同疫病般在朝堂上下悄然蔓延。
杜丰的日子,便在这样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下度过。他依旧每日读书、习武,偶尔去已转入半秘密状态的琼霜坊查看。糖霜生意在“贡品”光环的庇护下,依旧为他和柳家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但这些黄白之物,此刻在他眼中,更多地转化为了囤积的粮秣、精良的皮甲、以及通过柳家渠道秘密采购的、被拆解分开运输的弩机零件。
这一日,他正在琼霜坊的密室内,与柳明澜核对近期的账目与物资清单。经过连番变故的磨砺,柳明澜眉宇间的稚气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干练。她执笔的手指依旧纤细,但落笔沉稳,对各项数字和物资流向如数家珍。
“杜公子,按照你的要求,最近三批采购的粟米和盐巴,都已分散存放在城南、城西三处不同的货栈,地契用的是不同的化名。”柳明澜指着账册上的一处,低声道,“只是如此大量的囤积,虽已尽量分散,但时日久了,恐怕还是会引人注意。”
杜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账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能瞒多久是多久。药物,尤其是金疮药和防疫的药材,是重中之重,还要加大收购力度,哪怕价格高些也无妨。”
“我明白。”柳明澜应下,随即微微蹙眉,“还有一事……近日市面上出现了一些品质粗劣、色泽泛黄的‘仿制糖霜’,价格极低,虽与我们生产的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分流了不少次等糖霜的客户。我怀疑……背后有人指使,意在扰乱市场,试探我们的反应。”
杜丰眼中寒光一闪。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披上了贡品的护身符,暗处的觊觎也从未停止。
“不必理会。”杜丰冷静道,“劣质糖霜成不了气候,反而会衬托出我们贡品品质的卓绝。只要我们牢牢守住‘玉髓霜’的贡品地位和制备‘古法’的解释权,这些跳梁小丑,翻不起大浪。倒是要查查,这背后是谁在捣鬼。”
“已经在查了。”柳明澜道,“初步线索,指向东市几家与杨国忠族侄有牵连的商铺。”
杨国忠!果然还是他!看来上次“献瑞”让他吃的闷亏,他始终耿耿于怀,不敢明抢,便开始用这些下作手段来恶心人,甚至可能想借此找到柳家或杜家的把柄。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进来。”杜丰沉声道。
进来的是南霁云,他脸色凝重,对杜丰和柳明澜微一颔首,低声道:“小郎君,柳小娘子,坊外有异动。几个生面孔在附近徘徊,举止不像寻常路人,像是在踩点。其中一人,腰间似乎鼓囊,疑似藏有兵器。”
杜丰与柳明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琼霜坊位置偏僻,守卫森严,等闲人不会无故在此逗留。
“看清样貌了吗?有无特征?”杜丰问道。
“距离较远,看不真切。但其中一人转身时,脖颈处似乎……有一道深色的印记,形状看不太清,但感觉不像胎记。”南霁云回忆道。
脖颈处的印记?杜丰心中猛地一跳,立刻想起了遇袭那晚,被自己飞刀所伤、后被郭曦击毙的刺客手腕上的蝎尾刺青!
“通知雷叔,加强戒备。所有人没有我的手令,不得随意出入。南叔,你带两个人,暗中盯住那几个家伙,看他们往何处去,与何人接触。切记,只盯不抓,不要打草惊蛇。”杜丰迅速下令,语气果决。
“是!”南霁云领命,身形一闪,再次融入阴影。
密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柳明澜下意识地靠近了杜丰一步,小手微微攥紧,脸上虽力持镇定,但眼底那一丝慌乱却逃不过杜丰的眼睛。
“别怕。”杜丰轻声安慰,语气沉稳,“这里是长安,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况且,我们早有准备。”
他的冷静仿佛具有感染力,柳明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渐渐镇定下来。她看着杜丰那尚显稚嫩却已初具棱角的侧脸,心中那份依赖与信任,不知不觉又加深了几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密室内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工坊隐约传来的、掩饰正常生产的捣臼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南霁云去而复返。
“小郎君,查到了。”南霁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那几人十分警觉,在坊外绕了几圈,最后进了西市的一家名为‘醉仙酿’的酒肆。那酒肆……背景不干净,据我们之前掌握的一些零碎信息,可能和长安城一些见不得光的江湖人物,甚至某些权贵之家圈养的暗桩有牵连。”
“能确定是冲着我们来的吗?”杜丰问。
“八九不离十。”南霁云肯定道,“他们徘徊的位置,视线最好的就是观察我们坊门的动静和换岗时间。而且,我绕到远处观察,看到其中一人在酒肆后院与人低声交谈,虽然听不清内容,但对方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买凶杀人?还是探查虚实?杜丰心念电转。杨国忠指使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能排除是其他觊觎糖霜利益的势力,甚至……可能与河北那边有关?安禄山会不会也想得到这能换取巨利、甚至可能用于收买人心的制糖之法?
敌暗我明,形势不容乐观。
“南叔,让我们在‘醉仙酿’附近的眼线动起来,想办法摸清那酒肆的底细,特别是经常出入的那些‘江湖人物’的来历和特征,重点留意身上有无特殊刺青,尤其是蝎尾形状的!”杜丰下令道。他要确认,这次出现的,和上次刺杀的是否是同一伙人。
“明白!”
南霁云离开后,杜丰对柳明澜道:“柳小娘子,此地不宜久留。我让雷叔护送你回府。近日若无要事,你也尽量少来琼霜坊。”
柳明澜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坚持,只是担忧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稍后就回邸店。”杜丰道,“放心,有南叔和雷叔在,他们动不了我。”
送走柳明澜,杜丰独自站在密室的窗前,望着外面被高墙围起的狭小天空。夕阳的余晖将云层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仿佛预示着不祥。
死士再现,危机迫近。
这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商业倾轧,而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斗争。对方已经不惜动用见不得光的力量。
他摸了摸怀中那个坚硬的紫檀木匣,感受着那份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
乱世用重典,危局需铁腕。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必须让潜在的敌人明白,他这块看似可欺的“璞玉”,实则内藏锋芒,触之必伤!
“看来,‘隐刃’不能只做眼睛和耳朵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截然不符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