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城的午后,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深秋的风卷着落叶,在街角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某个落魄的灵魂哭泣。
凌云蜷缩在城隍庙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捡来的一张破旧草席,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和深深的疲惫。
距离上次在包子铺被驱赶,已经又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尝试过用灵石去换取食物,却被当成疯子;他尝试过帮人搬运货物,换来的却是雇主的嫌弃和几个铜板的打发——那点钱,甚至不够买一个像样的馒头。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胃部抽搐的疼痛;每一次挪动,都感觉头晕目眩,仿佛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逝。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饿死。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最后的骄傲。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窝囊地死在一个凡俗城市的破庙里。
他还有仇没报。
他还有恨没消。
他是凌云,是身负九窍玲珑心的天选之子!就算跌落尘埃,也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求生欲,从他枯竭的心底升起。
他必须找到吃的。
无论用什么方法。
哪怕……是去乞讨。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像一条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
乞讨?
那个曾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内门弟子都要对他阿谀奉承的天选少宗,竟然要去沿街乞讨?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可是……
腹中传来的剧烈绞痛,再次提醒他残酷的现实。
尊严?
在生存面前,尊严一文不值。
凌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也让他下定了那个艰难的决心。
他缓缓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扔掉了那张破旧的草席。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却只是徒劳。那件粗布麻衣早已污秽不堪,头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布满了污垢,怎么看都像一个真正的乞丐。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吐出来,然后抬起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城隍庙。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可这一切,都与凌云格格不入。他深深地低着头,目光仿佛被钉死在自己脚下那灰扑扑的石板路上,丝毫不敢抬起,更不敢去触碰周围行人投来的任何目光。他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耸起,向内蜷缩,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惊恐万分的鹌鹑。每一步迈出,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千斤重担,榨干了他全身仅存的力气。
他茫然四顾,内心充斥着巨大的恐慌与无助。该向谁伸出手?该对谁开口?那些曾经在青云山上,对杂役弟子和凡夫俗子随口便能下达的命令、脱口而出的严厉呵斥,此刻却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堵在他的喉咙深处,最终只化作一片苦涩难言的沉默。
“咕噜噜……咕噜噜……”
腹中那翻江倒海的饥饿感再次发出强烈的抗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连他自己都被这声音惊得心头一跳。他下意识地猛缩了一下脖子,仿佛感到四面八方瞬间投射来了无数道异样、探究的目光,脸颊立刻像被火烧着一样滚烫起来。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驱使着他想要立刻逃离,逃回那个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至少在那里,没人会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与不堪。
然而,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却像一只冰冷而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推搡着他的后背,逼迫他只能继续在这条屈辱的路上踉跄前行。
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挽着发髻的农妇,正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看样子是刚从喧闹的市集采买归来,准备回家。篮子的边缘,似乎露出了半个黄褐色的、粗糙的粗粮窝头的影子。
就是她了。
凌云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如同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胸膛。他猛地停下脚步,在原地僵立了许久,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内心厮杀。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也像是彻底放弃了某种坚守,深深地低下头,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农妇挪去。
他的脚步沉重而拖沓,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仿佛不是走在石板路上,而是踩在尖锐的刀锋之上,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那个……大……大嫂……”
终于,在距离农妇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凌云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刹住脚步,他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嗡鸣,带着无法抑制的紧张和深入骨髓的羞耻,微微发颤。
农妇闻声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几乎把头埋进尘土里的年轻人身上。当看清他那身破烂不堪、沾满污迹的麻布衣衫以及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时,农妇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同时将手中的篮子更紧地护在胸前,像防备着什么危险。
“你……你有什么事?”农妇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和疏离。在青风城里,遇到乞丐伸手乞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同样落魄,周身却隐隐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警惕。
凌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滴血。农妇那赤裸裸的警惕和鄙夷,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个“讨”字,如同千斤巨石,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他们的动静已经引起了附近几个行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脚步,远远地驻足观望,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
“我……我……”凌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一点一点地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字眼:“我……我很饿……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灵魂也随之剥离。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农妇那双可能充满鄙夷的眼睛,更不敢去承受周围那些围观者脸上可能流露的任何表情。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破烂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向人低下高贵的头颅,第一次向人伸出乞讨的手。
第一次,亲手将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尊严,碾碎在尘埃里,只为换取一口能够延续生命的食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农妇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浑身因羞耻和虚弱而止不住颤抖的年轻人,眼中的警惕渐渐被一种强烈的困惑所取代。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的声音,他那即使佝偻着也隐约透出的身形轮廓,总让她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她不由得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凌云来。目光扫过他沾满污垢却依旧能辨认出清俊轮廓的侧脸,掠过他那即使沦落至此,脊梁深处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不肯彻底折断的倔强……
突然,农妇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骤然收缩!
“你……你是……”农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颤抖的不确定,“你是不是……几年前,去过我们清溪村……帮我们除了那只吃人恶蛟的那位……青云仙师?!”
“青云仙师?!”
农妇这石破天惊的惊呼,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在周围的围观者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目光,霎时间齐刷刷地、如同实质般聚焦在凌云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浓浓的好奇,以及……一丝丝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青云仙师?!
这个早已被尘封、只存在于传说和敬畏中的尊贵称呼,此刻却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凌云的头顶!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
怎么会……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认出他来?!
而且,是在这种他最为不堪、最为卑贱的时刻,以这样当众揭穿的方式!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污垢却难掩昔日清俊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无法掩饰的慌乱。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最后的挣扎,射向那个农妇。
当他的目光与农妇那因确认而更加惊愕的眼神对上时,农妇心中再无怀疑,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般,激动地指着凌云,对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高声嚷道:“没错!绝对是他!几年前,青云宗的仙师们下山除妖,路过我们清溪村,就是这位年轻的仙师带队!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穿着一身金光闪闪、比太阳还耀眼的仙家法袍,脚踩着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从天而降,那威风和气派,简直就像天神下凡一样!”
“什么?他真是青云宗的仙师?!”
“我的天!青云宗的仙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像个乞丐一样讨吃的?”
“看他这身打扮,这模样,哪里像个仙师?分明就是个要饭的……”
“该不会是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被仙门扫地出门了吧?”
“啧啧啧,这可有意思了……”
如同炸开了锅一般的议论声、猜测声、惊叹声,瞬间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来,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凌云的心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想立刻否认!
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告诉这些愚昧的凡人,他不是什么青云仙师!他只是个卑微的乞丐!一个只想讨口饭吃的可怜虫!
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想逃!
想立刻化作一道青烟,从这些充满恶意的目光中彻底消失!
可他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沉重得连抬起一根脚趾都做不到!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他们像观赏一只落入陷阱的珍奇异兽般围着凌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各种复杂难言的表情:有猎奇的兴奋,有幸灾乐祸的快意,有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啧,真是没想到啊,高高在上的青云仙师,也有今天。”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嘲弄。
“我看呐,铁定是在上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一脚踹下来了!活该!”一个粗壮的汉子抱着胳膊,唾沫横飞地断言。
“哼!以前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瞧不起咱们这些凡人,现在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了吧?知道要向我们这些‘蝼蚁’低头讨饭了吧?”一个曾经在仙师路过时被呵斥过的商贩,此刻脸上满是报复性的快感。
“就是就是!威风的时候鼻孔朝天,现在落魄了,还不是得乖乖伸手?报应啊!”附和声此起彼伏。
那些尖锐的嘲讽、刻薄的讥笑、毫不留情的幸灾乐祸……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长针,密密麻麻地穿透他残破的衣衫,刺入他的皮肉,扎进他的骨髓!更深深地扎进他仅存的那点破碎的自尊里!
这比在包子铺前被伙计像赶苍蝇一样驱赶,比腹中那噬骨钻心的饥饿感,更加让他痛苦万分,难以承受!
他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仅存的那点可怜巴巴的、作为“人”的尊严,正在被周围这些凡俗的目光,一点点地、残忍地撕扯下来,然后被无数只脚反复践踏,碾入尘埃!
“够了——!!!”
终于,濒临崩溃的凌云再也无法忍受这炼狱般的折磨,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哑到极致的怒吼,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极度愤怒、屈辱和绝望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团燃烧的地狱之火,恶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欲,死死地瞪向周围那些聒噪不休的人群!
这突如其来的、饱含无尽痛苦与愤怒的嘶吼,让周围的喧嚣瞬间停滞了一瞬。人们被他这如同困兽般的狰狞眼神所震慑,下意识地齐齐后退了一步,脸上掠过一丝惊惧。
但很快,惊惧就被更深的鄙夷和一种“看你还能如何”的看客心态所取代。
“哟呵!怎么着?一个臭要饭的,还敢凶我们?想动手不成?”一个泼皮模样的青年梗着脖子叫嚣。
“撒泡尿照照自己吧!都混成这德性了,还在这里耍横?真是不知死活!”另一个声音刻薄地附和。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鄙夷的唾骂毫不留情地砸来。
那农妇也被凌云这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但看着他因饥饿而深陷的眼窝和那摇摇欲坠的虚弱身躯,一丝不忍终究还是压过了恐惧。她犹豫着,挣扎了片刻,终于从篮子的角落里,掏出了那半个她原本打算带回去喂鸡的粗粮窝头——那窝头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边缘处甚至生出了一圈灰绿色的、毛茸茸的霉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唉……”农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带着几分怜悯,几分疏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将那半块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窝头,远远地递到凌云面前,语气复杂地说道:“看你也挺可怜的,饿坏了吧?这个……你拿去吧。”
那半块发霉、粗糙、散发着异味的窝头,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就像一面照妖镜,又像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扇在了凌云的脸上,扇在了他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上!
这就是他放下所有骄傲、碾碎所有尊严,苦苦挣扎、忍受奇耻大辱后,最终换来的东西?
半块连畜生都可能嫌弃的发霉窝头?
而且,是在他被当众扒下最后一块遮羞布,身份被无情戳穿,受尽世间最恶毒的嘲笑和鄙夷之后?!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灭顶的屈辱,如同火山熔岩般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烈喷发!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想狠狠地一巴掌将那半块肮脏的窝头打飞!
他想像疯狗一样扑上去,用牙齿撕咬,用拳头砸碎这些嘲弄者的面孔!
他想让整个世界都感受到他此刻的愤怒与绝望!
可是……
腹中那如同被铁钳反复绞拧的剧烈绞痛,再次凶猛地袭来,瞬间抽干了他刚刚聚集起的所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他真的太饿了。
饿得连支撑愤怒的力气,都快要被彻底榨干。
最终,他那燃烧着怒火、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缓缓地落回到了那半块散发着霉味的窝头上。
眼神中的狂怒与屈辱,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片近乎死寂的、绝望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曾经握过青云宗上品法器“流霞剑”的手,那只曾经接过无数长老赏赐的天材地宝、珍稀丹药的手,那只象征着力量、地位和荣耀的手……此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伸向了那半块代表着最极致羞辱的发霉窝头。
周围的空气仿佛再次被点燃,更加肆无忌惮的议论声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快看快看!他还真伸手了!”
“啧啧啧,真是没骨气到了极点!刚才那凶样呢?装给谁看呢?”
“呸!还仙师呢?我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贱骨头!”
“青云宗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凌云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块窝头。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粗糙、带着霉点的表面。
一股浓烈刺鼻的霉味,毫无阻碍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冲脑门。
就在接触的刹那,他猛地一把将那半块窝头死死攥在手中,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随即,他像是被这动作烫到,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多停留一秒,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猛地转过身,像一支离弦的箭,也像一只被无数猎犬追赶的丧家之犬,低着头,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层层叠叠、充满恶意的围观人群!
他不敢回头。
他害怕看到那些人脸上此刻必然挂着的、更加浓烈的嘲笑。
他害怕自己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会彻底崩断,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疯狂之举。
破旧的麻衣在狂奔中被劲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布。散乱纠结的头发被风吹得肆意飞扬,几乎完全遮住了他那张因屈辱而扭曲的脸庞。只有那只紧紧攥着窝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突出的右手,暴露在空气里,像是一个耻辱的烙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向了何方。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只有屈辱在胸口燃烧。
直到一头撞进一条死胡同深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才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嗬……嗬……嗬……”
他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的肺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摩擦,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颤抖着,缓缓摊开了紧握的手掌。
那半块粗粝、冰冷、布满灰绿色霉斑的窝头,静静地躺在他肮脏的掌心,在死胡同的阴影里,那霉斑如同丑陋的蛆虫,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一股难以言喻、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让他窒息。
这就是他人生第一次乞讨的全部所得。
放下了曾经视若生命的骄傲和尊严,忍受了世间最刻毒的羞辱,最终换来的,却是这半块连猪狗都可能不屑一顾的发霉食物。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握着窝头的手,抬到了嘴边。
刺鼻的霉味再次清晰地钻入鼻孔,胃部本能地一阵翻滚,喉咙里涌起强烈的抗拒和恶心感。
可是……
那噬骨的饥饿感,如同最冷酷的暴君,最终压倒了一切理智、一切尊严、一切本能的反感。
他猛地张开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绝,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咬了下去!
粗糙、干硬、带着浓重霉味和土腥气的窝头碎屑,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塞满了他的口腔。他没有立刻咽下,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咀嚼着,任由那令人作呕的苦涩和霉味,在口中疯狂蔓延,无情地蹂躏着他的味蕾,也残忍地鞭挞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下。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哽咽,而是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孩子,蜷缩在冰冷、散发着尿臊味的胡同角落里,一边如同行尸走肉般咀嚼着那半块发霉的窝头,一边任由屈辱和绝望的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上的污垢。
屈辱。
愤怒。
不甘。
绝望。
所有极致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交织、沸腾,最终凝固成一种深入骨髓、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从他伸出手,接过那半块发霉窝头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骄傲自负、眼高于顶的天选少宗——凌云,就已经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死去了。
活下来的,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打碎、为了生存可以放下一切、吞噬一切的……行尸走肉。
青风城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也卷起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落魄身影,那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悲泣。
这第一次屈辱的乞讨,像一道用烧红的烙铁刻下的、深入灵魂的烙印,永远地留在了凌云的骨髓里。
它不仅仅是放下身段的第一步,更是将他从悬崖边彻底推下,加速坠向更黑暗、更绝望深渊的……致命催化剂。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在这个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加残酷、更加无情的凡俗世界里,等待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挑战、更加深重的羞辱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还能支撑多久。
他更不知道,即使能够坚持下去,最终活下来的那个“自己”,将会变成一个何等陌生、何等可怕的怪物。
他只知道,此刻塞满口腔的窝头,苦涩得令人作呕,又冰冷得如同死亡。
就像他此刻,彻底跌入尘埃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