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轩地火复燃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城南与匠作相关的小圈子里漾开了涟漪。对卫老匠这等挣扎求存的底层工匠而言,李清河是雪中送炭的恩人;但在某些存在已久的势力眼中,这无异于一种无声的挑衅,是对其权威和利益边界的一次隐约触碰。
林婉如前往百草园的第三日黄昏,依旧没有确切的讯息传回。李清河心中的担忧如同蔓草般滋长,但他强行将其压下,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沉静,在墨香斋二楼翻阅着一本关于前朝金石谱录的杂记,试图从中寻找任何可能与青铜匣纹饰相关的蛛丝马迹。
楼下,陈望老掌柜正打算提前上门板,结束这平淡却又暗藏张力的一日。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带着某种刻意拿捏腔调的马蹄声在巷口停下,紧接着,脚步声径直朝着墨香斋而来。
陈望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一名身着蓝底银边劲装、腰佩“天工坊”标识玉牌的年轻男子,正昂首阔步走来。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白皙,下颌微扬,眼神中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审视。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抬着一只用厚布遮盖的狭长木匣。
来者不善。陈望心中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缓缓拉开了门。
“此地可是墨香斋?”那年轻男子不等陈望开口,便率先发问,声音清朗,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正是。阁下是?”陈望语气平淡。
“天工坊,三等鉴定师,柳明。”男子自报家门,目光已越过陈望,扫向店内,“听闻贵斋近日住进了一位了不得的李先生,慧眼如炬,尤擅辨识古物,修补旧器。柳某不才,特携一物,前来请教。”
他话语说得客气,但“请教”二字却带着浓浓的挑战意味。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随从便上前一步,将那只木匣重重地放在门口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揭开了覆盖的厚布。
匣中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尊高约两尺、通体布满绿锈与泥垢的青铜爵。此爵造型古拙,三足鼎立,口沿外撇,腹部饰有繁复的夔龙纹,但纹路多处磨损不清,爵身更有几道明显的裂纹,尤其是其中一足,似乎曾断裂后又被拙劣地焊接过,显得极不协调。整体看上去,就是一尊品相极差、破损严重的古物。
柳明指着青铜爵,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此乃敝坊近日收来的前朝旧物,据说曾是某位侯爵府上的祭器。奈何年代久远,破损严重,灵性尽失,几位老师傅看了都直摇头,说是修复无望。听闻李先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连金石轩那等顽疾都能手到病除,想必对此物,定有高见吧?”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用一件在天工坊内部已被判定为“废品”的复杂古物来刁难李清河。若李清河束手无策,便可顺势打压其刚刚兴起的名声;若李清河敢于尝试却修复失败,更可坐实其“招摇撞骗”之名。这是一场阳谋,充满了行业霸凌的意味。
楼下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李清河。他缓步走下楼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名倨傲的鉴定师,最后落在那尊破损的青铜爵上。
“晚辈李墨,见过柳鉴定师。”李清河微微拱手,礼节周全,却不卑不亢。
柳明上下打量着李清河,见他如此年轻,衣着普通,身上并无丝毫灵力或匠气波动,眼中轻蔑之色更浓,淡淡道:“原来你就是李先生?真是年轻有为。既然如此,就请李先生品鉴一下此爵吧,也好让我等见识见识李先生的手段。”他特意强调了“手段”二字。
陈望在一旁眉头紧锁,想要开口阻拦,却被李清河用眼神示意不必。李清河走到木匣前,并未像寻常鉴定师那样立刻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每一处锈蚀和裂纹,而是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如同温和的流水,缓缓拂过青铜爵的每一寸“身躯”。
他看的不是表象的破损,而是其内在的“理”。
在他的感知中,这尊青铜爵确实年代久远,蕴含着一丝极其微薄、几乎消散的“古意”和“礼器”特有的庄重气息。但其内部的结构“纹理”,却因岁月的侵蚀和不当的处理(比如那道拙劣的焊接),变得混乱而脆弱,如同一个气息奄奄、经脉错乱的病人。
片刻后,李清河开口了,声音平稳清晰:“柳鉴定师,此爵,确为前朝中期之物,应为诸侯祭祀所用酒器,规制不小。”
柳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点断代,稍有常识的学徒都能看出,不算什么。
李清河继续道:“爵身主体铸造精良,铜质纯净,虽锈蚀严重,但胎骨尚存。其纹饰为典型的蟠螭夔龙纹,象征权力与沟通天地,可惜磨损过半,神韵已失。”
柳明脸上露出一丝不耐,这些也都是表面文章。
然而,李清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神色微变。
“不过,”李清河话锋一转,指向爵身那几道裂纹,“这几处裂痕,并非全然天然形成。尤其是左侧这道,裂纹走向与青铜铸造时潜在的‘冷隔’线隐隐重合,应是早年受到剧烈撞击时,沿此薄弱处开裂。而后来修复之人,”他的目光落在那条焊接的爵足上,“所用焊料并非同期青铜,而是掺了过多铅锡的劣质合金,熔点过低,焊接时热量控制不当,不仅未能牢固连接,反而灼伤了断裂处的青铜胎体,导致金属晶格受损,留下隐患。此乃修复之大忌,如同庸医以虎狼之药治标,反伤其本。”
柳明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青铜铸造的“冷隔”是极细微的工艺缺陷,非经验老到的老师傅难以准确判断。而焊料成分和焊接热损伤,更是需要极其专业的眼力甚至辅助工具才能鉴定。这年轻人仅凭肉眼观察,竟能说得如此精准?
不待柳明反应,李清河又指向爵腹一处不起眼的、被厚厚锈垢覆盖的区域:“再者,此处锈色与他处有异,呈现暗红与靛蓝交织之态,且锈层结构酥松。若晚辈所料不差,此爵曾长期埋藏于含有朱砂与碱性物质的特殊土壤中,这类锈蚀虽看似厚重,却未必伤及根本,只需以特定手法缓缓剥离,或能显露出部分原始纹饰。而贵坊之前的鉴定,恐怕因其品相过于不堪,并未深入探查至此吧?”
这一下,柳明的脸色彻底变了。李清河所指的那处锈蚀,正是坊内几位老师傅争议之处,有人主张是致命锈,有人则持保留意见,但因清理风险太大,最终一致同意放弃。这年轻人竟能隔着重锈,判断出埋藏环境和锈蚀性质?
李清河最后总结道:“故此爵之损,首恶在于那次不当焊接,次在于特殊环境锈蚀覆盖纹饰。若论修复,当以温养其残存‘器韵’为先,谨慎清除有害锈蚀,显其纹路,再以古法‘锔钉’或‘熔金’等不伤胎骨之术,稳固裂痕。至于那断足……”他摇了摇头,“劣焊已伤根,强续无益,不若寻一同期残器,取其足,以古法接续,方是正理。若一味以强力法术或现代合金强行弥合,看似完整,实则毁其灵蕴,与焚琴煮鹤无异。”
一番话语,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不仅点破了之前修复的谬误,更提出了迥异于天工坊常规思路的、更注重“器之本源”的修复理念。没有动用任何灵力,也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全凭对器物结构、材质、岁月痕迹乃至背后文化的深刻“理解”。
柳明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想刁难对方,却反而被对方在专业知识上驳得哑口无言。对方指出的问题,他无法反驳,因为那极可能是事实。那种基于深厚学识和独特眼光带来的从容与笃定,让他那股傲慢之气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壁,瞬间溃散。
他张了张嘴,想要强辩几句,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最终,只能冷哼一声,色厉内荏地道:“哼,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纸上谈兵,谁不会?真有本事,你把它修好给我看看!”
这便是典型的无理搅三分了。承认了对方理论的正确,却以无法立即实践来否认其价值。
李清河闻言,并不动怒,只是淡淡一笑:“修复古物,如同医病,需因时、因地、因器制宜,循序渐进,岂是旦夕可成之功?柳鉴定师若有意探讨器理,晚辈随时欢迎。若只以即刻成败论英雄,未免失之偏颇。”
柳明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难看至极。他狠狠瞪了李清河一眼,对手下随从挥挥手:“我们走!” 两名随从连忙抬起木匣,灰溜溜地跟着柳明离开了墨香斋,来时那股趾高气扬的气势荡然无存。
陈望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看向李清河的眼光中,赞赏之余,也多了几分更深沉的忧虑。天工坊的挑衅被挫败,但这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李清河站在门口,望着巷口消失的背影,目光深邃。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对手,恐怕还在幕后。而这场关于“器”与“理”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