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的日子,如同山谷中静静流淌的溪水,波澜不惊,日复一日。李清河化名木河,彻底融入了这个外围杂役的角色。每日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他便起身,拿起靠在门后那把用细竹枝扎成的长扫帚,开始一日的工作。
藏书楼的外院颇为宽敞,青石板铺就的路径蜿蜒穿过几丛翠竹、一片药圃和一座小小的放生池,连接着几座存放普通典籍的书阁和弟子们居住的简易竹舍。秋风渐起,落叶纷飞,每日清晨,石板路上、竹林下、屋檐角,总会铺上一层或金黄或赭红的叶片,夹杂着夜露打湿的尘埃。
最初几日,扫地于李清河而言,只是报恩的劳作和隐匿身份的必要。他机械地挥动扫帚,将落叶和尘土归拢,心思却飘向遥远的黑苗寨,担忧着萨狄、依兰的安危,思索着赵汝成的阴谋,体内未愈的伤势也隐隐作痛,让他心神不宁,效率不高,往往扫完一片区域,已是气喘吁吁,额角见汗。
然而,数日之后,或许是伤势在墨渊先生的汤药和山谷清灵之气滋养下渐渐好转,又或许是这藏书楼无处不在的宁静氛围潜移默化,李清河的心,竟慢慢沉静下来。
某一日清晨,他照例在竹林下清扫。竹叶沙沙落下,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他无意中放缓了动作,不再急于求成,而是试着让自己的呼吸与扫地的节奏相合。一呼一吸,一扫一收。渐渐地,他不再觉得扫地是件烦琐的苦役,那单调的声音仿佛变成了某种韵律,与风吹竹叶的簌簌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自然的乐章。
他不再刻意去“想”什么,而是将心神放空,专注于当下。眼睛看着落叶堆积的路径,手臂感受着扫帚传来的轻微阻力,耳朵听着周遭的声音,鼻子嗅着空气中混合了竹叶清香、泥土芬芳和淡淡墨香的气息。他发现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异常清晰——能察觉到哪片石板因为朝露未干而格外湿滑,能预判下一阵风会将竹叶吹向哪个角落,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平稳的生机流动。
在这种奇特的专注状态下,他体内那因强行引动地气而受损、依旧有些滞涩的经脉,似乎也随着这舒缓的节奏,一点点地松弛、通畅起来。原本盘踞在胸腹间的隐痛,在每一次深长的呼吸和专注的劳作中,悄然消散。一股暖意,从丹田深处缓缓升起,流遍四肢百骸,不再是当初引爆地气时的狂暴,而是如温泉般滋养着受损的元气。他惊讶地发现,扫完整个外院后,非但没有往常的疲惫,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暖洋洋的,伤势恢复的速度,似乎比单纯静坐调息时还要快上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李清河心中讶异。他回想起萨狄大巫医曾提及的,苗疆巫医有时会通过特定的舞蹈、吟唱来调和身心,与天地共鸣。难道这看似平凡的扫地,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是因为这藏书楼所在之地气息纯净,还是因为自己放下了执念、心神空明的缘故?
自那以后,李清河便有意识地将扫地当作一种独特的修行。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他尝试着调整扫地的力度、角度和节奏,使之更契合环境的“气息流动”。有时,他会顺着风势,让扫帚如行云流水般将落叶轻柔地归拢;有时,面对顽固的泥渍,他会凝神聚力,手腕暗劲轻吐,既干净利落,又不损石板分毫。
他甚至开始“聆听”扫帚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变化,从中判断地面的干湿、平整与否。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自然,仿佛不是在扫地,而是在用扫帚“描绘”着这片土地的轮廓,与它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在这种状态下,他对外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无比,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到何处有坑洼,何处有青苔。
这种变化,潜移默化,不易察觉。一同做杂役的其他几人,多是附近村寨招来的朴实少年,只觉得这个新来的“木河”做事认真,沉默寡言,扫的地格外干净,并未多想。偶尔有早起的藏书楼弟子路过,见他专注扫地的身影与晨光融为一体,也会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觉得此子心性沉静,与这楼中氛围相合。
这一日,李清河正在擦拭回廊的栏杆。他并非简单地抹去灰尘,而是用心感受着木质纹理的走向,顺着纹理擦拭,动作轻柔而专注。阳光透过廊柱,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竹蹦蹦跳跳地跑来,手里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杂粮馒头。
“木河哥!吃早饭啦!”阿竹将馒头塞给他,好奇地看着他擦拭栏杆的动作,“咦?木河哥,你擦栏杆的样子,好像先生在抚琴哦!”
李清河一愣,接过馒头,笑了笑:“是吗?只是觉得这样擦得更干净些。”
阿竹咬了一口馒头,含糊道:“反正我觉得你干活和别人不一样,看着就舒服。先生以前也说过,万事万物皆有纹理韵律,顺应它,就能事半功倍呢!”
李清河心中微动,墨渊先生果然非同一般。他咬了一口馒头,麦香扑鼻,简单却踏实。他望着廊外沐浴在晨光中的静谧院落,心中一片安宁。来到藏书楼虽是被迫,但这段看似平淡的杂役生活,却让他因黑苗寨惊变而紧绷的心弦逐渐松弛,伤势加速恢复,更让他意外地找到了一种与自身“凡尘脉”特质隐隐契合的修行方式——不在于吸纳多少天地灵气,而在于沉下心来,融入当下,在平凡劳作中体悟与万物共鸣的“理”。
然而,这份宁静能持续多久?黑苗寨的恩怨,青霖城的谜团,真的能就此远离吗?他低头看着自己因劳作而略显粗糙却更有力的手掌,目光渐渐深邃。扫地亦可明心,但这颗渐渐清明的心,终究无法永远只安于这一隅扫净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