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下值的钟声响起。
踩着初上的灯火,周颜与刘桃惠并肩走在通往南市的路上,人声与炊烟交织,两侧食肆酒楼依次亮起暖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忽短忽长。
“这家酒馆的酒非常不错,环境也清静,算是我在华阴里难得寻到的一个好地方。”
周颜兴致勃勃的介绍,谈及自己平日喜爱探寻城中有趣店铺,眉眼间带着难得的飞扬神采。
她们在一家面不算起眼的小酒馆门前停下,上面挂着“忘忧阁”三个字。
推门而入,店内陈设果然别致。
不似寻常酒肆那般人声鼎沸,只见几张原木桌椅错落摆放,暖黄的烛光在灯罩内跳跃,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酒香与若有似无的果香,令人心神一静。
“老板,老位置!一壶忘忧,一壶灼风,再来几碟你们拿手的下酒小菜。”周颜显然是熟客,进门便扬声招呼道。
“哎!来啦!”
柜台后伸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六只耳朵动了动。
“呀!是敏之啊,还带了朋友来。”说话的是一只六耳猕猴,身上套着一件干净利落的小褂,眼神灵动。
它是这家酒馆的店主六酒。
六酒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快去坐,快去坐!正好,让你们尝尝我最近才琢磨出来的新酒!”
“哦?又有什么好酒?”周颜一边示意刘桃惠上二楼,一边好奇地问道。
六酒咧嘴一笑,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嘿嘿,待会儿你们尝了就知道了,包管满意!”
说完,便灵活地转身,去后厨张罗。
像六酒这般不愿待在衙门当差,反而喜欢在自在度日的灵兽,并不在少数。
张潇一对灵兽一族的发展秉持开放态度,支持它们跟人族一样,依据自身意愿选择发展道路,无论是入仕、从军、务工,还是如六酒这般经营些小生意,皆予以鼓励。
因此,有不少灵兽散入道场麾下各州县,凭借自身天赋或兴趣谋生。
六酒天性爱琢磨杯中之物,在酿酒一道颇有天赋,便在这华阴城南市开了这家“忘忧阁”,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在。
周颜引着刘桃惠径直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僻静雅间。
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是温暖宁静的一方小天地。
雅间里有个小小的泥陶炭炉,周颜将桌上的橘子、红枣和板栗放在炉边慢慢烘烤。
她拨了拨里面烧得正红的炭块,说道:“煤厂新制的无烟煤,也不便宜,六酒竟然搞来这个搁在店里。”
刘桃惠看了一眼那带着孔洞的黑色圆柱,轻声道:“原来是蜂窝煤。前段时间刚出来,就因为耐烧又干净,引得大家纷纷抢购。”
“是啊,好东西总是传得快。我自己也屯了不少。”周颜应和道。
片刻,六酒亲自端来了一壶酒。那新酒装在天青色的细长瓷壶里,临近便透出一缕清冽独特的香气。
“这是新酒,初雪。尝尝如何?”六酒给二人各自斟了一杯。
周颜端起白玉酒盏,先轻嗅,再小口啜饮。
一杯饮尽,她眼中露出讶异:“这酒不似寻常。”
“单闻香气,凛冽似有风骨,以为入口必是烈酒,没想到竟是这般清透甘醇。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眼见那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寒意中带着纯净。”
刘桃惠也饮了一口,细细品味后说道:“后味不烈,没有寻常酒液的灼烧感,反而是一种沁入心脾的清凉回甘。店家手艺,真是绝了。”
六酒得意一笑:“不然怎么叫‘初雪’呢!你们的菜也备好了,我这就给你们端上来。”
很快,两壶酒和几碟精致的小菜摆满了小桌。
雅间重新安静下来。
周颜为刘桃惠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轻晃动。
她举杯,“第一杯,为你饯行,祝此去海阔天空,前程似锦。”
刘桃惠道谢,举杯一饮而尽。酒液甘醇,滑入喉中却带起一丝灼热的苦涩,随即化为绵长的甘甜,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第二杯,祝你万事顺遂,平安康健”。周颜眼里含笑,真挚道,“第三杯,祝你在新的地方,得遇知己,开阔眼界”。
这酒度数不高,几杯下去,并不醉人,反而让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两人开始边喝边聊,时不时夹一筷子爽口的凉拌花生或香酥的炸红薯。
刘桃惠话也多了起来,谈及户部工作的琐碎,谈及即将面对陌生环境的些许不安,但就是避开自己的心事。
周颜耐心听着,适时给她添酒布菜。
酒意微醺,刘桃惠的心防也松动了一些。她望着窗外楼下街市星星点点的灯火,眼神迷茫。
“颜姐姐,”她声音有些哑,“你说……一个女子喜欢另一个女子,错了么?”
周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没有立刻回答。
刘桃惠并不需要答案,更像是积郁已久的宣泄,她继续低语,带着痛苦:“我知道,她是小姐,我是婢女……不,现在也不是了。可就算撇开身份,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这本身就是错的,对不对?是违背伦常,是不容于世的……所以她才那么怕,那么躲着我……”
“我只是…控制不住。看到她笑,我就开心;看到她皱眉,我就心疼;看到她与旁人亲近,我这里……”
她眼眶泛红,指着自己的心口,“就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我不想她嫁人,不想她属于别人……我是不是很坏?很自私?”
周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刘桃惠泣不成声,她才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情之所至,何错之有?”周颜的声音很轻,“错的,或许不是这份心意本身,而是这世道强加给它的枷锁。”
刘桃惠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
“小惠,你还记得我们今日在报上看到的那篇文章吗?”周颜忽然将话题引开。
桃惠愣了一下,点点头:“记得。写得很是激荡人心。”
“是啊,激荡人心。”周颜抿了一口酒,目光悠远。
“它将出兵之事,塑造成绝对的正义,激起了满城热血。可你我都知道,背后亦有开疆拓土、争夺海利之实。为何它不说这些?因为正义之旗更容易凝聚人心,而利益之争则显得赤裸。”
她眼神锐利起来:“这世间的许多道理、规矩、伦常,就如那报纸上的文章,是由掌握话语权的人书写和定义的。”
“谁掌握了讲述的权力,谁就能定义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应该。他们说女子当如何,君臣当如何,男女之情当如何……久而久之,便成了天经地义。可这些‘天经地义’,未必就真是对的,至少,未必适合每一个人。”
刘桃惠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似乎意识到了周颜想说什么。
“你的心意,不被当下所容,并非它本身肮脏丑恶,只是书写这些道理的人,不愿承认这种可能。”
“就像世道对女子,总带着种种揣测和规训。在某些话语体系里,我们天生就被置于低等、审视的位置。”
周颜冷静剖析道,“你想让她明白,想让自己的感情不被视为洪水猛兽,仅仅沉溺于痛苦和自责是无用的。”
“你需要力量!”
“不是去强迫她,而是去打破那套旧有的规则,去争去抢去夺取重新定义规则的权力。”
“你若连为自己辩白发声的机会和能力都没有,那便只能被动承受别人施加给你的审判和压力。”
刘桃惠怔怔地听着,这番话如同在她封闭黑暗的心室里,凿开了一丝缝隙,透入了前所未有的光。
她一直困在自卑与罪恶感中,从未想过,问题可能不出在自己这份感情,而出在那评判感情的标准上。
“打破旧话语?”她喃喃重复。
“道场本身,就在做这件事。”周颜肯定道,“它试图建立新的秩序,新的规则。”
周颜拿起酒壶,为刘桃惠和自己再次斟满,“去海岛,远离熟悉的一切,确实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但也是一个新的机会。在一个正在被塑造的崭新环境里,你也许能找到发声的机会。”
刘桃惠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被一种决然的清明所取代。
“颜姐姐,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却难得绽开颜,“谢谢你这杯饯行酒,也谢谢你这番话。”
她举起酒杯,目光看向周颜,声音坚定:
“颜姐姐,我敬你一杯。”
“祝我,也祝你,”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此去青云直上,不为旧语困苍黄。敢执新笔书新卷,女子亦可擎天光!”
字句铿锵,虽不算严格工整,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决心。
周颜闻言,举杯相迎,唇角勾起一抹真挚的笑意:“好!为青云直上,为敢书新卷,为我等女子,共擎天光!”
两只白玉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敲碎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又似为一段崭新的征程奏响了序曲。
——第一卷 大明风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