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亲昵的称呼,刺的沈佩乐心口疼。
她抬起眼,望向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那声叹息在夜风中消散。
解引樾被这沉默灼伤,踉跄几步。
明月清晰地照亮了他写满痛苦与挣扎的面容。
“你……”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沈佩乐没有再看他,越过他,径直走进了院落。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那道失魂落魄的身影。
明月高悬,月光皎皎。
那轮明月,曾无数次照亮过她少时的梦。
那时月亮,伸手可及,月色温柔如水,将她的欢喜与期盼,都揉进了漫漫长夜。
可如今再抬眼看,月亮分明还是那个月亮,清辉依旧,却冰冷遥远。
世人总说月常有,可只有她知道,曾照过她年少时光的皎皎月色,早就随岁月流逝而消散,再也寻不回来。
今人难寻旧时月,今月何曾照旧人。
她与他,终究是落在过去的时光。
翌日午后。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馆驿的客房里。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京式点心。
林满画捏着一块豌豆黄,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坐在对面的沈佩乐。
“所以沈姐姐,”林满画咽下点心,声音含糊带着藏不住的八卦,“你真的放下了?你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呀!那么深的情谊!”
她眨巴着眼,带着几分惋惜,“我看他昨晚那样子,像是要把心都掏出来给你看了。”
沈佩乐正端着一盏清茶,闻言,晃了晃手里的茶。
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青梅竹马,关系再好……”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他不也跟我退了婚。”
林满画愣了一下,随即小脸一垮,愤愤地将手中的半块点心拍在碟子里:“哼!我就知道!”
“织织大人说得太对了,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都是薄情郎!当初你家落难,他们解家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看你发达了,又眼巴巴凑上来,什么玩意儿!”
沈佩乐没有回应林满画的义愤填膺。
她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思绪却不由自主的飘远了。
那时,阉党势大,东林清流与之倾轧,党争酷烈,波及甚广。
沈妃沈沛卿的父亲沈寿岩一家,作为与东林牵连较深的一支,在魏忠贤上台后的清算浪潮中,几乎被连根拔起,下场凄惨。
她的祖父,虽是沈有容的堂兄,却不过是庶出分支。他们早年就分家搬到了陕西同州,关系疏远,所受牵连自然没那么致命,但也足以让一个本就不算显赫的家族彻底败落下去。
解家害怕被牵连,急于撇清关系,退婚自保,她能理解,世态炎凉,人心如此。
但真正让她无法释怀的,是退婚之后,解引樾父母迫不及待的落井下石。要知道他们相邻三四十年了,双方三代相识,关系甚近。
为了彻底划清界限,解家甚至暗中使了些手段,使得沈家在陕西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祖母本就年迈体弱,经此打击,气病交加,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父亲被为讨好阉党的官员诬告,病死在大牢里。
母亲为了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日夜操劳,落下了难以根治的病根……这些,桩桩件件,都刻在沈佩乐心底,如同烙印,灼痛难消。
即使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事,并非解引樾本人的意愿。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被家族牢牢束缚的少年。
她甚至记得,解家正式退婚的第二天夜里,他翻过了沈家后墙,狼狈地跪在她的院子。
隔着门板,听他压抑的哭声和一遍遍的哀求:“音音,对不起……不是我愿意的。你信我……你信我……”
但她没开门,许久,外面声音的渐渐消失,留下些许银两与药材。
解引樾知她不愿再见他,之后的日子,院子里总会多些东西,或是钱两、或是药材又或是她爱吃的点心。
那声音,那场景,曾是她黑暗岁月里一丝微光,却也成了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扎在心口最深的刺。
它提醒着她,那个曾倾心相待的少年,终究是懦弱的,是无能为力的。
他的爱,在家族的重压和现实的残酷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直到沈家彻底败落,不得不变卖宅地,举家搬离,他才终于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他的情谊,她都看在眼里,可那又如何?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是家族的阻碍。
而是血淋淋的人命!
是祖母死不瞑目的恨、 是父亲在狱中屈死的冤、是母亲被拖垮的身体。
这隔着血海深仇、家破人亡的爱情……怎么爱?
早已是无解的绝路。
“沈姐姐?沈姐姐!”一只沾着点心屑的手在沈佩乐眼前使劲晃了晃,林满画凑近的大脸带着担忧。
沈佩乐猛地回神,眼底深处翻涌的酸痛瞬间被压下,再抬眼时,眸子已恢复了清明与平静,不起波澜。
“嗯?”她看向林满画,语气平淡,“怎么了?”
“你……你脸色好白。”林满画有些怯怯地说,“是不是点心不合胃口?还是……”
“没事。”沈佩乐将凉透的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
“想起一些旧事罢了。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林满画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沈姐姐刚才的眼神有点吓人。
沈佩乐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道场随行的年轻吏员躬身禀报:“沈主事,明解大人遣人传讯,獬豸一族已准备妥当,询问您何时启程前往江南?”
公务当前,所有的私人心绪都被瞬间压下。
沈佩乐立刻站起身,再无半分迷茫或感伤,只剩下道场主事应有的干练与肃然。
“知道了。回复明解大人,我即刻便来商议行程。”她转向林满画,“准备一下,去通知其余人,稍后在正堂开会。”
旧日的月光再如何清冷,也照不亮她今日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