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车间里还残留着夜间的凉意。
那台被选中的备用铣床周围,已经用黄线临时划出了一块区域。
刘师傅带着两个徒弟,正蹲在机床旁,对着一套看起来颇为简陋的装置敲敲打打。
那是由废旧导轨、几个齿轮组、一台拆下来的小型步进电机,以及一柄经过改造的微束等离子焊枪拼凑起来的。
线路裸露,结构粗糙,透着一股浓浓的“土法上马”气息。
小李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计算稿,脸上有些忐忑,不断对照着机床和稿纸上的数据。
何雨柱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没有多问,直接卷起袖子加入。
“同步触发信号怎么接?”他问刘师傅。
刘师傅指着一个临时加装的接近开关和一套继电器组:“喏,从这里取刀盘旋转信号,延迟继电器控制触发时间,希望能对上。”
何雨柱点点头,知道这粗糙的同步方式误差会很大,但现阶段只能如此。
他又看向小李:“温度估算范围呢?”
小李赶紧报出一个区间,又补充道:“但热源能量集中度、照射时间、材料吸收率这些因子误差都很大,实际温度可能偏差很大……”
“先试。”何雨柱言简意赅。
他拿起一块报废的同材质料头,固定在工件位置上。
“第一次试验,目标不是切削,只看热源能不能精准到位,以及加热效果。”
没有掌声,没有仪式。
甚至没有多少旁观者。
只有这个临时小组的几个人,屏息凝神。
刘师傅合上电闸。
铣床主轴开始旋转,发出熟悉的轰鸣。
那套自制的热辅助装置,随着刀盘缓缓移动,发出不太顺畅的齿轮摩擦声。
在预定的位置,微束等离子焊枪的枪头,“啪”地一声喷出一道幽蓝刺目的电弧,瞬间打在料块表面。
光芒耀眼,持续了约一秒后熄灭。
一股淡淡的金属灼烧气味弥漫开来。
何雨柱立刻断电。
几个人围上去。
料块表面,被电弧击中的地方,留下一个明显发蓝、微微凹陷的灼痕。
范围比预想的要大,颜色也显示温度可能远高于预期。
“能量太高,时间也太长。”何雨柱皱眉,“这样不是软化,是烧蚀了。”
刘师傅调整着延迟继电器的旋钮:“这玩意儿精度太差,不好调。”
小李记录下现象和初步参数。
第二次试验,调整了继电器设置,缩短了加热时间。
电弧闪烁的时间变短,但依旧猛烈。
灼痕依旧明显。
第三次,第四次……
他们不断调整着延迟时间,甚至尝试改变焊枪的功率档位。
但粗糙的控制系统,让每一次调整都像是赌博,结果难以预测。
不是加热过度,就是热量明显不足。
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
旁边机床的工人已经完成了一批零件的加工,而他们还在和这个简陋的装置较劲,连正式的切削试验都没开始。
刘师傅的额头见了汗,徒弟们的眼神里开始有了焦躁和怀疑。
小李看着记录本上一次次失败的数据,嘴唇抿得紧紧的。
何雨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叫停了试验。
“这样不行。”他擦了下手上的油污,“控制太粗糙,变量太多,我们是在瞎试,得不到有效数据。”
他目光扫过那套临时拼凑的系统。
“必须先解决测量问题。我们需要知道,那一刻,材料表面的实际温度到底是多少。”
刘师傅苦笑:“测温?那么小一个点,瞬间加热,怎么测?厂里哪有那种设备?”
何雨柱沉默片刻。
“我想办法。”
他转身离开车间,走向厂里的计量检测室。
计量室的老师傅听完何雨柱的要求,直接摇头。
“瞬时高温点测?还要非接触?何工,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这只有热电偶,那种精细活儿,得用红外测温仪,还得是高速响应的!咱厂没那玩意儿!”
何雨柱的心沉了一下,但还不死心:“兄弟单位呢?六零七所或者附近的研究所有没有可能借到?”
老师傅摇头更厉害了:“那些都是宝贝疙瘩,且不说人家借不借,就算借,手续麻烦着呢,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何雨柱道了谢,慢慢走回车间。
午后的阳光晒得地面发烫,但他心里却有些发凉。
思路或许是对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合适的测量工具,他们就如同盲人摸象,所有的调整都基于猜测,失败是必然的。
他回到试验区域。
刘师傅和小李都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何雨柱摇了摇头。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难道这个刚刚开始的想法,就要因为一个测量工具而夭折?
何雨柱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车间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废旧物资和待回收的零件。
他的视线掠过几个报废的旧光学仪器支架,一些透镜和反射镜片散落在杂物筐里……
突然,他停住了。
一个极其古老甚至有些过时的方法,闪过他的脑海。
他快步走到那堆杂物前,蹲下身,仔细翻捡起来。
刘师傅和小李疑惑地看着他。
何雨柱从里面找出几片相对完好的圆形光学玻璃片,还有一个小型的、锈迹斑斑的可调支架。
他拿着这些东西走回来,眼睛里有了一丝光。
“没有红外测温仪,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光学高温计原理!”
小李愣了一下:“光学高温计?那需要知道材料的发射率,而且也要校准……”
“我们不测绝对温度。”何雨柱语速加快,“我们测相对变化!”
他快速用棉纱擦拭着那几片玻璃片。
“高温物体发出的光亮度与其温度有关。我们固定热源的能量输入参数,然后用这个自制的、简易的光学系统,去观察和比较加热点在不同时刻的光亮度!”
他拿起一片玻璃片:“这是灰色滤光片,减弱强光,保护眼睛。”
又拿起另一片:“这个,可以近似当作窄波段滤光片。”
他把玻璃片放到那个锈迹斑斑的支架上,调整角度,对准之前那块试验料块上的灼痕。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知道确切的温度值,而是找到那个‘恰好能让材料软化而又不过烧’的光亮度状态!”
“通过反复试验,用不同的加热参数,观察并记录下对应的光亮度视觉特征。一旦我们通过切削试验,确认了某个光亮度状态下加工效果最好,那么以后,就以这个视觉特征作为基准,来调整和控制热源!”
刘师傅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这……这能行吗?靠人眼看不准啊!”
“人眼对亮度和颜色的分辨力,在某些情况下比机器更敏锐。”何雨柱语气坚定,“当然,会有主观误差。但这至少给了我们一个相对可靠的参照系,而不是完全瞎蒙!”
他看向小李:“小李,你眼神好,心细,这个观察记录的任务交给你。你要训练自己,记住那个‘最佳状态’的光亮特征。”
他又对刘师傅说:“刘师傅,我们继续调试热源机械部分和同步触发,尽量提高重复性。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可以量化的‘目标’了,虽然是视觉目标。”
希望之火,再次被点燃。
虽然这火苗,微弱而原始。
但这就是工程师的道路——在没有路的地方,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趟出一条路来。
试验再次开始。
电弧一次次闪烁。
小李眯着眼,透过那简陋的自制光学系统,努力分辨和记忆着那瞬间亮斑的细微差别。
何雨柱和刘师傅则紧盯着机械运动和同步时机。
失败依旧很多。
但这一次,每一次失败,似乎都能提供一点点有价值的信息。
数据,正在这最原始的方式中,一点点积累。
通往未知的道路上,亮起了一盏微弱却执着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