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伯兄请看,”他继续道,“这一列为数字,这两列为文字,一为小写,一为大写。若是记账或立下重要文书,可在使用这些简便数字书写数额之后,于其旁再以标准文字书写一行对照。”
“例如,上题最小解记作23,便可在一旁注明二十三或贰拾叁,两相对照,一目了然。若有人意图篡改数字,却难以同步修改旁边文字,二者一旦对不上,舞弊之举顷刻便会败露。如此,既可享书写简便之利,又可免涂改之忧。”
繁钦听完,豁然开朗,抚掌叹服:“妙极!此法兼顾效率与严谨,张公子思虑之周详,实在令人钦佩!今日繁某真是受益良多!”
一旁装逼不成反被打脸的辛毗,脸上表情变换着,也从最初的惊讶与失落中回过神来。
他毕竟也是真心向学之人,见张梁确有真才实学,便将那点争强好胜之心抛诸脑后,上前一步,拱手诚恳地说道,
“张公子大才,是在下先前唐突了。不知公子可否为在下解惑,方才那稚兔同笼之题,究竟是如何瞬息之间便得出答案的?其中可有特定法门?”
张梁见其态度转变,欣然应允。他取过纸笔,一边书写一边讲解:“此法重在置换。请看——” 只见他在纸上写下几行简洁的符号:
△+〇=35
2△+4〇=94
2△+2〇=70
2〇=24,〇=12,△=23
“故,雉二十三只,兔十二只。”
辛毗紧盯着那寥寥几行的符号与等式,虽然怪异,但整个推导过程清晰无比,逻辑链条严丝合缝,远胜于他过去所用的试错之法。
他瞬间明悟,指着△和〇问道:“公子此法精妙绝伦!敢问这些符号,又是何用意?”
张梁笑道:“与方才的数字同理。以简单的符号替代雉、兔等文字,书写、演算起来便快捷许多,更能专注于数量关系本身,此乃‘代数’之思。”
辛毗与繁钦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折服。这不仅是知道一个答案,更是掌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方法。
心悦诚服之下,繁钦不禁追问:“公子学问,实深如渊海。不知除了所这几本算经之外,是否还有其它术算之书?我等今日得见,实在心痒难耐。”
张梁略带歉意地摇摇头,“此类书籍手稿,在下倒是还有,只是留在曲阳家中,此次南下,行囊有限,并未全部携来。”
他准备抛出钩子埋个饵,看能不能钓到鱼。颍川辛氏,虽然不如荀家陈家,但也是一方大族,辛毗辛评两兄弟也是名重一时。
两人闻言,脸上顿时一片惋惜。辛毗叹道,“竟是这样……可惜,可惜!曲阳虽远,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当亲赴冀州,拜会公子,定要好好见识一番术算之书与精妙新学!”
繁钦虽然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赫然写着:“俺也一样!”
张梁拱手笑道,“月底之后,荀氏也会遣人与我北上冀州,二位若是有暇,也可一同出行。”
辛毗与繁钦闻言,虽心中向往,却也知此事非一时可成。
辛毗拱手道:“高堂在上,游必有方。曲阳远在千里之外,需从长计议。我等需先禀明家中尊长,方可定下行期。”
繁钦亦点头附和:“正是此理。还望公子勿怪,待我等妥善安排,必设法北上,与你切磋术算。”
张梁理解地笑道:“二位兄台客气了,此乃正理。寒舍便在曲阳城中,临近县牙,在下便在家中,静候二位佳音。”
正说话间,另有几位学子拿着自己临摹的楷书作品,前来请张梁品评。张梁逐一细看,对每个人的笔法、结构、气韵都给予了中肯的点评,或赞其筋骨渐成,或指点其撇捺间的得失,言辞恳切,毫无倨傲姿态。
荀氏私学的夫子在一旁见状,抚须含笑,亦上前提出一个请求:“张公子楷法精妙,更兼永字八法化繁为简,惠及初学之人。老朽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公子,书就一幅永字详解,悬于学舍之中,供诸生观摩习练?”
张梁欣然应允,赵雷从箱箧中取出大尺幅的留侯纸,荀颍接过纸,铺纸研墨。张梁凝神静气,如法炮制,写了一个饱满精神的“永”字,并于笔顺旁细细注解八法之要诀。书成,赢得满堂喝彩,夫子如获至宝,连声称谢。
等他写好字,夫子敲响学堂里的钟磬,讲学之时已到。
众人各自归位,课堂秩序井然。
夫子于堂前坐定,神色转为凝重,开宗明义道:“今日,正逢冀州张公子到来,吾等先不讲经,且论时局。”
他一声轻咳,“如今边塞之地,北有鲜卑高丽屡寇边境,掠我生民;南有交趾郡叛乱频频,烽烟累起。而朝堂之上……唉!此内忧外患之际,诸位以为,吾辈当如何自处?这天下,是持续如此、乱象环生,亦或是有拨乱反正、重归治世之机?”
夫子话音方落,堂内一时静默,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室内空气凝滞。
张梁暗暗咋舌,荀氏私学这么大胆,如今可还在党锢之中,竟然敢谈论国事。不过转念一想,《三国志》里记载,诸葛亮年少时在荆州游学,与名士谈论天下大势,私学之中,尺度可能是要大一些,毕竟是内网。
荀衍率先发声,“夫子,学生以为,鲜卑交趾之乱,不过芥藓之疾。边疆僻远之地,纵然一时失掉数城,也难撼动国之根基。真正心腹大患,在洛阳宫阙之内——宦官阉竖搬弄权柄,祸乱朝纲;外戚勋贵把持权要,阻塞贤路。此方为膏肓之疾,溃烂于社稷腹心!”
他手握成拳,语带痛惜,“如今党锢事起,正人缄口,忠臣退避,岂非因清议之士无法上达天听、涤荡奸邪所致?若朝堂不清,纵收复百城,亦不过徒耗民力,终非长久之计!”
戏忠忽轻笑一声,起身说道,“夫子,学生以为此言谬矣!休若兄只见庙堂之高,却不闻闾阎之泣。\"
他转头看向窗外,仿佛看见万千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流民,“朝堂之上,固然有士族、宦官、外戚三方角逐制衡,可边疆烽火烧灼的,却是万千黎庶身家性命。”
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脸上泛起一抹潮红,“边民亦是我大汉子民,朝中纵有千般谋算、万般机衡,终须百姓纳粮输饷、服役戍边,天下才能运转。若放任边患不管,民生持续凋敝…咳…咳咳…只怕不等洛阳朝堂尘埃落定,国库早已虚空,民心尽失,到了那时,纵有良策,又如何施行?”
张梁见状心里确信了几分,戏忠怕是真的有病,不是贫血就是肺病,情绪激动之下,说这么几句话就咳得脸通红,得尽快把他忽悠走才是。
众人闻言,神情各异,不禁将目光纷纷看向沉默不语的荀彧。他虽然比起荀衍与戏忠要年轻,却素来以思虑周全、洞察大局着称。
只见荀彧整理衣冠,徐徐起身,声音清亮,“休若兄长忧心朝政纲纪,戏兄心系生民疾苦,二位所言皆切中时弊,各有道理。”
他略作停顿,环视众人,继续道:“学生以为,当务之急,应内外兼修,不可偏废。对外,迅速平定边患以安民心。幽、并、凉三州当依托长城险塞严守,另遣精兵夹击南下鲜卑,挫其锋芒;交趾之叛,则需选派能吏干将赴任,剿抚并用,速平祸乱。对内,朝堂亦需尽快达成共识,平息党争,共扶王室。”
“大汉内外本为一体,天下犹如一身。边塞不宁,则腹心难安;朝纲不振,则边事亦无可倚仗。唯有内外兼治,方是固本培元、中兴汉室之正道。”
夫子听过三人不同的观点,看向一直静静聆听的张梁,出言问道:“张公子游历四方,想必见解不凡。方才诸生所论,或重朝堂,或恤民生,或言兼顾。不知公子对此番治乱之辩,又有何高见?”
张梁闻言,肃然起身,先向夫子及众人行了一个团圆揖,这才开口说道,“夫子,诸位兄台之论,尽是切中时弊,发人深省。在下以为,如今之困局,确如荀兄弟所言,需内外兼修,然其根基,首在安民。”
他目光沉静,开始条分缕析,“外族寇边与交趾叛乱,固然亟须平息。朝廷于鲜卑一战中,折损三万精骑;交趾叛乱,半年未定,非不愿也,是不能也。此非将士不用命,实乃国力不济之故。”
“究其根本,在于国库空虚,粮饷难以为继,军备废弛,兵源亦显不足。”他语气沉痛,叹了口气说道,“何以至此?究其根源,实因地方土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天下六七成田亩尽归世家豪强之手!无数百姓无立锥之地,或沦为佃户,忍受盘剥;或成为流民,甚至被裹挟从贼。”
“丁赋口赋锐减,朝廷税收崩坏;适龄病源随之枯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等自毁长城之祸,其害深远,远甚于外敌之凶悍与内贼之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