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梁听荀衍问起,便解释道:“休若兄所虑极是。寻常纸张确怕水浸,制伞之纸,需经特殊处理,以厚纸反复涂刷桐油,桐油多次干透后,便能在纸面形成一层防水透亮的油膜,如此便可抵御雨水。”
正说话间,荀采捧着几只捉来的萤火虫,一路颠颠地小跑回来,献宝似的展示给众人看,点点萤光在掌心明灭闪烁,映得她小脸愈发天真烂漫。
侍女及时递上一只轻巧的绢布笼子,几只流萤攀爬在素绢上,一闪一闪亮晶晶。
她举着布笼子在众人面前秀着,“好看吗?好看吧。”
荀颍见这流萤飞舞、灯影朦胧的庭院景致,心有所动,向张梁轻声道:“此情此景,幽静难得,张公子才思敏捷,不知可否即兴赋诗一首,以记今夕?”
张梁含笑应允,略一沉吟,将杜牧之的《秋夕》稍加改动,“银烛星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诗句清丽,恰合此刻庭院中的静谧与生动,众人听完,都在附和着轻声吟哦,赞叹不已。
大家正沉浸在诗意中,荀采却眨着眼睛,提出异议,“张公子你胡乱吟诗,我哪里有用轻罗小扇扑,我是直接伸手捉来的!”
童言稚语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庭院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一番闲谈赏玩之后,荀绲关切地问起张梁的行程,“三郎此次来颍川,不知打算盘桓几日?”
张梁答道:“待明日与私学中诸位同道切磋之后,大抵再停留一两日,便需动身返回冀州。”
荀绲闻言挽留道,“如今已是五月将尽,何不多住几日?再过几天便是六月初一半年节,家中有祭祀宴饮,少不了一番热闹。老夫已邀约颍川左近几位好友过来,届时把酒言欢,正好也为三郎引见几位当世名士。”
“这几日间,老夫也好安排些可靠得力的人手,节后随你一同北上曲阳,与魏氏商议留侯纸及新粮种的事务,再看看曲阳城中工坊的产物,岂不两便?”
张梁心中计算了一番,从颍川到高密约七百公里,马匹坐骑留在陈留修整恢复,请荀氏作保,在颖阴县开一封公文,一日可赶回襄邑。一人双马,十来天应可抵达高密,时间上还算充裕。
于是他欣然应允:“荀公盛情,小子愿附骥尾,多叨扰几日,等过了节再启程。”
夜色渐渐深沉,荀采已是呵欠连连,恹恹欲睡,被荀颍轻声劝着,让侍女带回房中休息。众人又闲聊一阵,荀肃也有些体力不支,荀绲吩咐侍女掌着灯,引了张梁与赵雷、赵云兄弟前往客房安歇。
一行人踏着月色,穿过寂静的庭院,各自散去,荀家大宅渐渐沉入宁静的夜晚。
……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一早,不到卯时,张梁与赵雷、赵云兄弟已经起身。
一番洗漱之后,三人神采奕奕,焕然一新。荀家的侍女悉心为三人梳理好发髻,绾好头发,张梁换上一身簇新的青色文士服,宽袖垂落,衣袂飘飘,更显俊雅清朗。
刚收拾好,荀攸已经到来。他见张梁三人,朗声说道:“张公子,时辰正好,私学中学子快要结束晨读,且随我来。”
张梁不禁暗暗咋舌,这会儿才卯时,不到七点,人家私学的学子已经结束晨读了,自己三人还算起了个早。就是给个系统,自己都考不上举人。
赵雷自觉的背起箱箧,跟在张梁身后,三人随着荀攸,穿过晨曦微露、空气清冽的荀府庭院,向着书声琅琅的私学方向行去。
穿过一道爬满青藤的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私学内,数十张矮几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余名学子正三五成群地交谈,显然是晨读早课已经结束。
院中一株大槐树下,几个年轻学子围成一圈,正在谈论着什么。
“荀兄此言差矣!”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管子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固然不错,然当今天下,仓廪实者几何?若待天下仓廪皆实,礼岂不早亡矣?”
张梁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一名眉目清秀的葛衣少年,盘着发髻没有戴冠。
荀衍从容应答道:“戏兄弟此言,只见其一,未见其二。礼之所存,首在士族。士者,国之桢干也,自幼习礼,明进退,知廉耻。苍头黔首,终日汲汲于衣食,何暇治礼义哉?故士族知礼,便可为天下师,上行下效,教化天下,则百姓虽不知其所以然,亦能由之而行,此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也。礼之存续,端赖士族秉持传承,而非冀望于饥肠辘辘之氓隶。”
此时,荀彧微微摇头,提出了不同意见:“兄长与戏兄之论,彧都不能苟同。礼之所存,其本不在仓廪之实,亦非独系于士族,而在民心向背。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熙熙,何止百千万众,士族岂能代天下万民?礼若不能合乎民心,顺乎民情,便是源之水,无本之木,只存于士族上流,不能下于民间,终将枯竭。教化之道,在于以民为本,而非视民如草芥。”
最初发声的少年闻言,眼神一亮,正要出言相和。恰在此时,荀攸带着张梁到来,扬声道:“各位,钜鹿张梁张公子已到。”
众人闻言,皆转身见礼。一番介绍之下,张梁得知那刚才发言的布衣少年,正是颍川寒士戏忠,他站在人群中,气质温润中透着不凡,虽身着布衣,风度却毫不输给士族公子,只是脸上却带着几分风霜之色,显然家境不是特别好。
互相见礼时,张梁收到了系统的提示,自己的真心人就是眼前这位戏忠。
戏忠,字志才,被荀彧推荐给曹操,是他的早期谋主,196年,戏志才英年早逝,曹操悲痛万分,写信给荀彧说:“自志才亡后,莫可与计事者”。
加入曹操集团五年时间,担任首席战略官cSo,收青州兵、平吕布、定兖州徐州,奠定曹魏集团根基。曹丕称帝后说,“朕非戏志才,不帝也!”
戏志才死后,荀彧才从曹操的hR调岗首席为战略官。
这样的人才,可不能让他跑了,34岁早逝,怕不是有什么大病,一会儿得观察一下,最好这次就带回去让张伯祖与张仲景他们看一看。
私学众人早已听闻张梁才名,见他到来,纷纷请教其对刚才议题的见解。张梁细问缘由,得知众人是因季孙氏八佾舞于庭,孔子感叹礼崩乐坏一事,而探讨礼之根本所在。
他略作思索,而后朗声道:“诸位之高论,皆有所长。在下以为,礼之兴废,实实系于民生根本,在下尝闻‘下构乃固,上制方稳’。”
见众人面露疑惑,他进一步解释道:“《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百姓便是社稷之根本,基石固则堂宇安,粟帛丰则礼乐兴。百姓若终日奔波劳碌,困于生计,温饱尚且不可得,又如何有闲心去知晓、去遵循繁复之礼?反观士族,仓廪充实,无冻馁之忧,无饥馑之患,故有心力去习礼、知礼、传礼。”
“夫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欲使天下人人知礼,使煌煌大汉,使巍巍华夏成为礼仪之邦,必先富民。仓廪实、衣食足,而后礼义方能昌明于天下。”
张梁这一番民生国本的言论,听得戏志才与荀彧连连点头,荀衍却还是有些不认同。
座中有人不解地问道:“敢问张公子,方才所言‘华夏’所指为何?竟可与煌煌大汉相提并论?”
张梁神色一凛,汗毛都竖了起来,正色答道:“华夏者,中国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之义,不止于地理之中,更在于文明之核心。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义,故谓之华夏。”
众人不免对华夏之说啧啧称奇,心生向往。
荀衍沉吟片刻,道:“张公子所说,全民知礼,志向虽宏,然施行起来,怕是千难万难。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但能遵行教化便可,未必需要深知其理。”
张梁闻言,正色反驳道:“不然!在下以为休若兄断句或有可商榷之处,当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环视众人,目光坚定,“百姓若已明礼知义,则顺其自然,由之便可;若尚且不知礼,则当努力教化,使百姓明白其中道理。而在施行教化之先,首要之事,乃是解决百姓的生计问题。此乃为政、施教之根本。”
张梁对孔子之言的断句新解,令在场众人陷入深思,槐树下顿时一片寂静,唯有晨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荀衍闻言,眉头微蹙,继而问道:“三郎之论,颇觉新奇。然自古相传,师授口传,句读皆依成例,何以见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定当如你所断?”
张梁从容不迫,含笑应答:“休若兄说得极是,师授口传,句读皆依成例,那这成例,又如何不能如我所言?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