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睢水河畔的曲阳工坊里却仍是灯火通明。白日里喧嚣的茧市已然沉寂,而工坊内的核算才刚开始。
张梁与赵老、魏超、刘复等人齐聚账房,核算今日所获。赵老手持算筹,指尖飞舞,口中报数:“今日共收得蚕茧四千四百余石,耗费一千八百万钱……”
即便早有准备,这个数字仍让魏超倒吸一口凉气:“一日便耗去如许钱财,若持续旬日……”
“钱财事小,产能事大。”张梁神色平静,转向工坊管事,“今日产丝几何?”
管事忙呈上记录:“脚踏缫丝机三百台,得丝九百斤。新设水力缫丝机四十台,每台日产丝在一百至一百二十斤不等,共得丝四千五百斤,总计得丝五千四百斤,耗费蚕茧一百八十五石。”
张梁心里飞速计算,耗茧185石,也就是2.2万斤,出丝率在25%左右,颔首道:“水力缫丝机效率数十倍于人力。明日继续增挖水渠,今晚我让人再加设水力机三十台。”
“只是…”管事面露难色,“水力机虽效高,却需熟练工操作。今日已有女工操作不当,断丝频发。”
“无妨,断丝也能用。将完好与断续的生丝分区晾晒。日后断丝发往番邦谋利。”张梁决断道,“加快丝工织女的培训,将脚踏机上的熟手调至水力机,空缺由新工补上。另设奖赏:每日产丝多者,赏钱一百;断丝少者,赏钱一百。”
此言一出,旁边侍立的几个织工头目顿时眼亮,一百钱,这可近乎旬日工钱,只是不知道这多与少,是怎么分配。
诸事议定,已是戌时。工坊空地上再次燃起篝火,今晚的餐食格外丰盛:大盆的炖肉,油星子都浮在了面上;新蒸的粟米饭,量大管饱,甚至每人还分得了一杯醴酒,酒足饭饱,驱散了春日晚间的寒气。
张宝举杯敬向众人:“今日诸位辛劳,共收茧四千余石,出丝五千斤,皆赖大家之力!”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高声喊道,“自今日起,每日产丝居前百名者,赏钱一百;断丝少者前百名,赏钱一百。”
附近的织工闻言,顿时哗然,在场两千余人,并没有完全听到,但在大家口口相传之下,所有人纷纷站起身来,向张宝表示感谢。
织工丝女们本就能拿到300钱月例,这已经高于本地用工,况且每天包饭食,餐餐都有肥肉入肚不说,如今还有产能绩效奖金,大家都摩拳擦掌,纷纷想要争得明天的名额。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举杯相应。
赵老捻须微笑,魏超与刘复更是兴奋不已--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个工坊如何以惊人速度成长。
赵老对几人说道,“本地工坊欲以价格相逼,却不知我工坊产能日增。如今日产丝已达五千斤,只待纺丝成绢帛,又何惧价格之争?”
“如今老夫只担心咱们缫丝速度跟不上采买速度,春蚕再有七八天便要破茧,只恐缫丝不尽。若是不能煮茧缫丝,便只能烘烤蚕茧,烘烤损耗可不低。”
“赵老莫急,”张梁宽慰道,看向魏超与刘复,“两位公子明日还得再去一趟官府,圈多几处沿河之地,这几日我再增设数百台多绪缫丝机,定当无虞。”
另一边,襄邑县城刘氏家族的厅堂内,灯火闪烁,气氛凝重。
襄邑本地几大工坊商社的主事人分坐两侧,皆眉头紧锁,默然不语。
上首榻上,刘氏家主刘虎与其弟刘豹盘膝而坐。二人皆肩宽背阔,体格魁梧,一望便知是习武之人。
刘虎满脸虬髯,目光凶悍;刘豹生着吊梢眉、一对三角眼,面色阴沉。这般相貌,任谁看了都知道二人绝非良善之辈。
刘虎猛地一拍身前案几,声响破锣:“诸位!那群钜鹿来的外乡人,今日竟将茧市扫荡一空!市面上过半的茧子都落入了他们手中!我们陈留人的脸面,难道要任由他们踩在脚下?!”
周家家主捻须沉吟:“联盛号千里前来,所携钱财终有尽时。我们不妨抬高市价,不过三五日,他们自然财力枯竭,难以为继。”
卫家家主卫询却苦笑一声:“我家族中那个不懂事的管事,日前雇了几名游侠想去败坏曲阳工坊的名声,谁知一个照面就被人识破擒下,反倒成了笑柄。”
他顿了顿,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欣赏,“不过说实在的,这群钜鹿人用的纸张确实质地精良,远胜我卫氏所产。若能取得其配方,倒是一桩美事。”
陈留卫氏与河东卫氏同出周文王第九子康叔之后。河东卫氏有卫仲道后来娶了才女蔡文姬为妻,而陈留卫氏则因卫兹早年追随曹操起兵而显赫。
至于派人去工坊泼污物反被擒住喂屎的丑事,此刻无人愿意承认。
刘豹抬起三角眼,冷冷瞥向卫询:“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人家的造纸之法?明日茧市若再让他们嚣张下去,你我还有立足之地吗?”
刘虎对弟弟抢话并不恼怒,刘氏不比别家底蕴深厚,全靠武力起家,行事向来直来直往。
他粗声道:“你们那些小打小闹,根本不成气候!雇泼皮滋事,泼洒秽物,太过低劣。若只是拼价钱,我何必请诸位前来商量?”
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一厉:“我已经决定,重金前往己吾县请一位豪侠!”
“己吾县?豪侠?”周家主与卫询一时愕然。
“不错!”刘虎语气斩钉截铁,“此人名叫典韦!虽尚未及冠,已是己吾县乃至整个陈留都赫赫有名的豪侠!与我兄弟二人不打不相识,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凶狠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只要价钱到位,请他去和那些外乡人‘理论理论’,掀翻他们的摊子,砸了他们的工坊,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收茧!必要让他们知道疼,乖乖按我们的规矩办事!”
几位本地豪强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虽听过典韦的威名,却没想到刘家竟要动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这已远超商业竞争的范畴,简直是要以暴力破局。
周家主犹豫道:“这…是否太过?万一闹出人命,官府追究起来,对方可是有侯府公子…”
刘虎打断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放心,我自有分寸,会叮嘱典韦只砸物、伤人立威即可,不会真要了那些贵人的性命。”
他冷哼一声:“至于侯府追究?无凭无据,他凭什么说是我们指使?江湖豪侠看不过外乡人欺行霸市,愤而出手,与我们何干?”
顿了顿,他又给众人打气:“只要挫了他们的锐气,让他们收不成茧,这襄邑的行情,终究还是我们说了算!诸位,成败在此一举,难道你们甘心看着祖业被这些外乡人挤垮吗?”
利益攸关,任由曲阳工坊这么加价收茧,谁也吃不消,加之对典韦威名的忌惮与信赖,几位商人最终咬了咬牙,默许了刘家的计划。
“好!就依刘家主之意!”
“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要让那帮外乡人知道厉害!”
刘虎与刘豹见意见达成一致,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豹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请动典韦,价钱可不低,费用还需各家分摊。”
卫询今日已折了一批游侠,上下打点所费不少,不由问道:“不知典韦要价多少?”
刘虎哈哈一笑:“他倒也没狮子大开口,只要十万钱。”
周家主心念电转,在场六七家,分摊下来每家才万余钱,不过几石蚕茧的价钱,当即应和:“这钱,我周家愿出一份。”
见有人带头,且数额不大,各家纷纷认了份额,十万钱很快分摊完毕。
“好!”刘虎一击掌,“既然大家同心协力,我明日便请典韦前来。等料理了这群外乡人,再低价收了他们的蚕茧,让他们知道,陈留人得咱陈留人说了算!”
厅内烛火摇曳,将众人身影投在墙上,仿佛群魔乱舞。
卫询指尖轻叩案面,忽然开口:“刘兄,典韦之勇,我等素有耳闻。然则对方亦有不少卫,且那位小侯爷身份特殊…若是典韦失手,或是留下什么把柄…”
刘虎尚未答话,刘豹阴恻恻一笑:“卫家主多虑了。典韦岂是寻常莽夫?他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何况,我们也不必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周家主目光一闪:“豹兄的意思是?”
刘豹三角眼中寒光闪烁:“典韦明着去闹,是敲山震虎,咱们也不是要一棍子将他们打死,让他们知道疼就行。”
他压低声音,“蚕茧他们要收可以收,但是得按咱们的规矩来。卫家主不是看中了他们的纸么?若能设法取得其法……”
卫询立刻领会,眼中露出贪婪之色:“豹兄高见!我观曲阳那纸甚好,若能得手,价值不可估量!我听织工说,他们今日产丝竟有五千斤之多,或许…我们可以双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