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张梁起了个大早,正在书斋二楼伏案疾书《下曲阳治安策》。方案详尽,囊括作物种植、禽畜养殖、以工代赈、开办医学馆、推行开水饮用、改建公厕、设立夜香队、增设治安市容管理、公共交通、少儿托管等诸多举措。
正写到“家畜(豚猪)养殖当以新法,分离圂厕,改善肉质,设堆肥场……”时,裴元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三郎!三郎!”刚进后院,裴元绍就扯着嗓子喊,“朝廷的巡行天使来了,眼看就要进城了!”
张梁闻言放下笔,用镇纸压好写了半截的文稿,“走!去瞧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朝廷钦差呢。”心里补充道:古装剧里倒是见过,但这可是正版的汉朝服化道,可不得开开眼!
裴元绍更上心些,急道:“三郎,县衙门口全是人,哪能看真切?不如咱们直接去城门口,上城墙看个清楚?”
两人匆匆出了门,便已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平日里嘈杂的街道此刻肃静了不少,行人纷纷避让到道旁,翘首张望。
行至主街,远处隐隐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来了!”裴元绍扯了扯张梁的袖子。
东城门洞里,一队仪仗当先入城。郡兵开道后是八名手持长戟的羽林郎,身着绛红戎服,步伐整齐铿锵有力。两面巨大的皂旗迎风猎猎,旗上绣着斗大的篆字“汉”与“巡”,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旗后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盔甲鲜明,挎枪佩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道两侧。骑士之后,巡行天使的车队缓缓驶入,十余辆马车组成的队列,声势赫然。
打头的是一辆宽大的驷车,青黑车盖,四角垂着流苏,四匹毛色油亮的骊?马牵引着车驾,车窗处厚重的朱红帷幔遮蔽了看往车里的视线。
头车之后,跟着几辆稍小的骈车和辎车。骈车上乘坐着随行的医官与书吏,担任着行医诊病、发药治疗与记录疫病情况的任务;辎车上装载着此行施药所需的药材和各种物资。
车队旁有仆役和随从步行跟随,神情恭敬。车队最后,又是八名执戟郎和几名骑兵压阵,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整个队伍行进间带着秩序与威仪。
张梁站在街边人群中,看得目不转睛。这真实的汉代官仪车队,远比任何影视剧中的道具布景来得震撼。皂盖朱幡、甲胄精良、扈从肃整,依然透露出王朝的威严。
车队缓缓经过,带起微尘,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马匹和香薰的混合气味,隐隐还有一股腥臊。
车队并未在城内过多停留,径直朝着县衙的方向行去,显然,巡行天使团抵达曲阳后的第一站,便是县衙公廨。
两人快步往回走,爬上了东观书斋二楼,居高临下,视野远比挤在衙门前的人群开阔。
县衙门口,魏县令早已接到通传,领着大小官员齐齐肃立在廊檐下恭候。空气里很安静,只听见马匹偶尔的响鼻和兵士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
车驾停稳,朱红帷幔被一名侍从掀起,巡行天使终于现身。
只见他面白无须,头戴进贤冠,身着玄色官袍,腰束锦带,佩着印绶,在另一位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出车辕,正是此次巡行的正使,中常侍吕强。
后面的骈车上,下来了两位身着深青官袍的太医,是此行巡行施药的医者,默默跟在吕强身后。
曲阳官吏们上前见礼,吕强颔首回礼,随行属吏与县衙官员交接文书后,在魏县令的导引下,一行人步入县衙大门。
“好大的排场……”裴元绍在他耳边低声感叹,语气里带着羡慕,“连魏县令都这般恭敬。”
张梁可是见过摩托开路,奥迪压道的车队出行,并不觉得这马车队如何。
他掐指一算,反而暗暗感叹,洛阳到石家庄这可有五百来公里,这群随行人员就这么腿着跋涉过来,实惨!
吕强一行人并没有在县衙内多做停留,略作寒暄,听取了简短的灾情汇报后,便出了衙门前往城外疫疠所视察。
车队很快抵达了位于城郊的疫疠所。
甫一靠近,吕强的眼神便亮了几分,这一路行来,途经冀州数郡,所到之处无不是哀鸿遍野,景象凄惨,秩序混乱。然而眼前这下曲阳的疫疠所,却呈现出前所未见的井然有序。
营地外围用松木栅栏与外部隔开,界限分明。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是预想中浓郁的腐臭,而是清新的草药焚烧的药味与烟火气,竟隐隐有几分清肃之感。
入口处,是一间崭新的木屋,吕强不知道的是,前天这里还是一处草棚。从入口往里延伸,各隔离区之间纵横交错的步道上,都以黄土铺就,黄土之上均匀地洒着白色的生石灰。
更令人侧目的是营地内部,每个路口,都有带着口罩、手持长棍的县兵值守,维持着疫疠所里的秩序。
不时有穿着统一白色医袍、同样以白布覆面的郎中和医师,步履匆匆却有条不紊地进出各个隔离房屋,为病患巡诊送药。
病患们被分区安置,虽仍能听到压抑的咳嗽声,却少见哭天抢地的混乱,这份难得的秩序感,在疫区显得尤为珍贵。
“魏县令,”吕强停下脚步,话语中带着探询,“此间布置,迥异他处。是何人主持?”
魏县令连忙躬身:“回禀吕常侍,此乃本县县丞张角所献之策,由田元皓先生经管督办。”
“县丞张角?”吕强目光微动,记下了这个名字,“田先生,烦请为本官解说此疫疠所布置。此法行之有效,当详录以推行四方。”
他抬步向营地走来,田丰在旁低声讲解。随行的内侍和两位太医也交换了一个眼神,紧跟在吕强身后,他们身为医者,更能体会到眼前曲阳城的防疫措施,远超时下常规。
疫疠所入口处的张梁,心中却掠过一丝异样。田丰之所以辞官归乡,就是因为宦官与士族之间的冲突,而此刻田丰与吕强之间的关系,却毫无剑拔弩张的感觉
张梁早已换上制服,候在了营地入口处,给进出的人们分发着防疫物资。
吕强一行人走近,张梁才近距离见到这位吕常侍。他眼睛狭长,眸光深敛,面白无须,皮肤光洁,玄色官袍外佩着青绶银印。
张梁奉上两样东西:一双素绢手套,以及一个崭新的口罩。
“此是何物?”吕强接过问道,田丰已经认出了张梁这个能折腾的小子。
张梁看向几人解释道,“疫气虽已得控,但凶险犹存,此乃手套与口鼻之罩,为隔绝病气沾染,所作外部防护。”
“入营前,还请以此物净手。”说着,他从旁边裴元绍端着的木盘上,取过一个带盖的陶罐,解开盖子,里面盛着半罐清澈如水的酒精。
吕强看着眼前的护具和那罐清水,眉头轻蹙了一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做法,正在他迟疑之间,身旁的田丰附耳对他轻声说了几句。
身后的太医倒是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惊疑:“隔绝病气?此物……真能隔绝疫气?这净手之水,为何气味如此浓烈刺鼻?似酒非酒……”
张梁从容答道:“回禀大人,寒从腿起,病从口入。疫病传播,常由口鼻吸入污浊之气,或双手沾染秽物再触及口鼻所致。”
“口罩可滤过口鼻间病气所携微沫,手套可阻隔污物。至于此净手之液……”他顿了顿,斟酌用词,“乃是以秘法精炼所得,其性猛烈,能杀灭诸多疫病之毒,远胜寻常清水濯手。”
“天使、医官亲临险地,体察民情,安危所系,万望勿辞,些许防护,聊胜于无。”
吕强听了田丰的低声耳语,静静地听着张梁的解释,目光在手套、口罩和那罐净手液上来回扫视。
他虽不通医理,但心思缜密,更有一份难得的务实。眼前这后生虽然年轻,但据田丰刚才所言,这疫疠所的兴建,曲阳县防疫举措的推行,乃至田丰的再次出山,前前后后,都有他的身影。
“善。”吕强应了一声,示意身旁内侍。内侍立刻上前,小心接过罐子。吕强将双手浸入净手液中,仔细揉搓十指、掌心、手背。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更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两位太医见状,虽有疑虑,也只得依样照做。
“有心了,前面引路吧。”戴上手套和口罩,吕强深深看了张梁一眼,带着一丝淡淡的赞许,“这净手之液为何酒味如此浓郁?”
张梁在前引路,穿过洒满石灰的黄土步道,田丰与吕强并肩而行。
“回禀天使,”张梁一边引路穿过黄土步道,一边斟酌着答道,“此净手液确由醴酒反复提炼而得,取其至纯至烈之性。寻常酒水亦可暂杀秽气,然效力远不及此物精纯迅猛,其浓烈酒味,正是其烈性之表征,我们称之为酒精。”他没有过多解释蒸馏原理,只强调结果。
吕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营区各处。他指向被明确划分的区域:“此等分区,有何讲究?”
“此乃分区隔离之法,”张梁立刻回答,指向不同区域,“甲区为外来人员与新收病患,症状不明,不得入城,需单独观察三日无虞方可放行;”
“乙区为轻症或恢复期病患,丙区为重症患者,需集中医者之力进行救治。各区之间,留有数十步空隙,人员、器物皆不混杂,步道洒石灰隔断。”
“如此可最大限度防止病气交叉传播,避免一人染病,累及全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