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卯时初刻。
晨光熹微中,张梁跟着几位师兄给郑玄请安。
郑玄问道,“三郎,简牍已校核完毕,今日将有几位远游的师兄归来,晚间歇息时,老夫为你引见。你打算何时启程回冀州?”
张梁答道,“弟子此次游学已有月余时间,冀州诸事待理,不敢久留,打算望日之后便动身。”
郑玄微微颔首,“如此也好。临行前,正好与诸位师兄多多切磋,老夫遣几人与你一同回冀州。”
酉时,暮色渐沉,郑玄的屋舍里,又多了几名生面孔。
刘熙面色凝重,略微有些难看,小声回报着,“老师,郗鸿豫至今未至。”
郗虑字鸿豫,山阳郡高平人,距离高密并不远。其人并没有太多建树,高光时刻却不太光彩--他构陷孔融,并导致其被曹操所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典故便源于此。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玄孙郗鉴,有个女婿名叫王羲之。
房间里众人一时间都默然不语,唯独崔琰按捺不住,愤然道,“这般不尊师重道之人,弟子羞与之为伍!”
郑玄神色不变,淡淡地说道,“季珪,不得胡言。”
崔琰却越发激动起来,“党锢之祸并未牵连我等弟子,郗鸿豫此举,分明是目中无师!他既不认师长,弟子也不再认他郗鸿豫!”
情急之下,他竟是连师兄都不叫了。
刘熙作为大师兄,见崔琰失态,唯恐他再遭训斥,连忙解围,将他支了出去,“季珪,你去请三郎过来,与诸位师弟相见。”
崔琰自知失言,顺势向郑玄行礼告退,匆匆溜了出去。
不多时,张梁来到书房,有他在场,郑玄也不好再追究崔琰。
茶香袅袅之中,张梁认识了三位新到的师兄。
眉目清朗、风仪雍容的及冠青年,是孙乾孙公佑,北海昌乐人。刘备麾下的外交型人才,虽然在演义中着墨不多,但结盟袁绍与投靠刘表的外交洽谈,都是由他主导,只可惜在刘备入蜀之后不久,就英年病逝。
旁边一位神采飞扬,锋芒毕露的少年,看着比张梁大不了几岁,正是任嘏,乐安博昌人,是青州知名的神童,十四岁通晓五经,博览群书。
最后一位年岁与孙乾崔琰相仿,气质沉静儒雅,乃是田琼田伯玉。他日后将成为郑学在官方的代表人物,官至曹魏博士,撰有《尚书释问》,参与制定礼制。
郑玄引见之后,张梁执礼甚恭,与三位师兄一一相见,所有弟子中,他入门晚,即便是面对年纪比他还小的郑益,他都得叫一声“小师兄”。
已行冠礼的孙乾、田琼举止沉稳,不似崔琰那般毛躁,皆含笑打量着这位新晋师弟。尚未加冠的任嘏却满是好奇,待张梁见礼完毕,便凑近低语:“早闻小师弟精通诗文术算,稍后定要讨教一二。”
张梁一听头都大,你出数学题尽管来,别逼我又做文抄公,我多少还是有一些心理压力的好不好。
郑玄见几人都已经见过礼,正色说道,“如今正值党锢,为师并未公开收徒,只让三郎在先师像前行了弟子礼。尔等须得谨记,党锢未解之前,切不可对外透露三郎身份。”
“唯。”众弟子齐声应诺,书房内灯影摇曳,映照着这群即将在乱世中各展锋芒的年轻面庞。
几人留在郑玄房间里一同用餐,寻常的菜品饭食,远不如荀氏私学的精致,大家却也是其乐融融。
简单的晚饭之后,众人围坐在书房里畅谈。
郑玄轻抚长须,对众人说道,“季珪上次从曲阳归来,带回不少当地风物。三郎此番前来,又带来诸多新式物产,便是老夫也对曲阳心生向往。”
他轻叹一口气,“只可惜老夫难以远行,你们几人正好随三郎同去,既可切磋学问,也能开阔眼界。”
张梁赶紧躬身施礼,“老师经学造诣天下共知。弟子在曲阳设有两处书斋,藏书颇丰,如今更汇集不少冀州名士在其中。待他日党锢解除,恳请老师移驾曲阳指点教学。”
郑玄眼中带着忧虑,摇着头说,“党锢解除,尚且不知是何时,若是能成行,老夫自然是要去的。”
刘熙说道,“老师,郑学营造新建,事务繁杂,弟子此次便不去了,留在高密督促门内诸生课业。”
郑玄赞许地点点头,“嗯。成国考虑周到。”
崔琰略带惋惜,“弟子要返回清河家中,此番也不能同行了。”
郑玄嘱咐道,“季珪,你此次归家,宜修身养心,静心凝神,待明年重返高密,为师要好生考校你的学业。”
任嘏过来找张梁,准备进行切磋学术。
刘熙拨弄着灯芯,说道,“任师弟,天色昏暗,不如等明日再说。”
任嘏一脸的急切,“成国师兄,我久闻张师弟之名,怕是等不了明日。”
郑玄说道,“如今已临近亥时,你既要与三郎切磋,便回房去吧。”
见老师下了逐客令,众人纷纷结束夜谈,各自回房休息。
任嘏没回自己的卧室,捧着一卷算经,敲响了张梁的房门。
豆大的油灯在他眼中汇聚成了求知的光芒,“小师弟,白日所说切磋术算,可还作数?”
张梁指了指昏黄的油灯,“任师兄,这灯火暗淡,怕是连算经上的字都难以分辨。”
“无妨,”任嘏将算经轻轻放在案上,“既看不清,我们坐而论道便是。”
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么,自己上次与男子同房,那还是和魏超,说起来也不知道他如今有没有从洛阳回去。
任嘏正色说道,“张师弟,我随郑师研习经学数年,始终有一事不明。”
张梁递过一杯凉透的茶水,“不知何事困扰任师兄,在下愿闻其详。”
任嘏接过喝了一口,说道,“夫子尝言礼崩乐坏,而今君子六艺之中,书数与礼乐尚存,射御与术算却日渐式微,不知师弟对此有何见解?”
张梁沉吟片刻后说道,“此前我在颍川荀氏,曾见其私学弟子演练射御,确实不尽如人意。究其原因,其一良马价高,寻常学子难以置办;其二…”
他轻叹一声,“不少寒门子弟,连温饱尚且艰难,又哪有余力修习射御?”
任嘏也是连连点头,他自己就出身贫寒,八岁丧母,因家贫还卖过鱼,若不是郑玄教导,只怕现在也还不识字,更别提通晓五经。
“至于术算之道…”张梁目光扫过案上的算经,“许多人将其视为雕虫小技,却不知这丈田计赋之术,才是治国安邦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