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一路理下来,“熹平年间,司隶校尉段颎搜捕千余太学生下狱;扬州许生父子,在会稽聚众数万,朝廷历时三年方才平定;鲜卑更是连年攻扰幽并二州。”
“至熹平五年(176年),今上处死永昌太守曹鸾,重申党人之禁,诏令州郡,凡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以及五服之内的亲戚在位者,皆免官禁锢,直至如今…”
说完,郑玄凝视着张梁,“我听季珪说,你两位兄长与义兄家族俱在朝中,若入我门下,只怕是…”
张梁执礼甚恭,神色坚定,“学生求学之心,不敢因祸福避之。”
张梁之前被吕强和田丰提醒过,后来又被荀绲点拨过,自然是知道这一茬的,但态度必须要先表明。
郑玄神色肃然,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但你张家,连带魏氏都受牵连,轻则丢官去职,重则性命不保!”
见张梁面露难色,郑玄语气稍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你既要全孝悌之义,又要求我郑氏之学,可知二者如何得兼?”
张梁深深一揖,“请先生教我。”
郑玄招手让他坐下,“此事暂且不急。在此之前,老夫尚有几事相询。”
“请先生垂问!”
郑玄捋着胡须,眯着双眼说道,“你之书法造诣与胸襟见识,老夫已略知一二。我郑氏之学所研习注解的经典,你可曾涉猎?”
张梁恭声应答:“学生才疏学浅,只知先生曾注《三礼》、《毛诗》、《周易》,又注《春秋》与《孝经》。”
郑玄点点头,抛出第一个考题,“《春秋》载‘郑伯克段于鄢’,左氏言其失教,公羊氏曰其当诛。你作何解?”
张梁正色说道,“学生以为,二者之说皆有可取之处,亦不全对。共叔段之祸,始于不教,酿于不防。为政者,既需防微杜渐,更要教化先行。”
郑玄继续问道,“《周礼》有言‘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若将此理施于一县之地,当以何为先?”
张梁略微思索,朗声答道,“礼者,天地之序也。夫子有言,礼之用,和为贵。学生以为,一县之和在于序,此非尊卑之序,乃是各适其业、各得其所之序。当以‘均赋役、明教化’为先,民富而后教化可行,秩序自成。”
“管子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郑玄话锋一转,问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然《郑风》多言儿女私情,《雅》《颂》不乏讽谏之辞,何以谓之无邪?”
张梁嘴角微扬,诗三百虽然不曾全部学过,但为了装逼还是了解过不少的,“无邪者,诚也。发乎情而止乎礼,是诚;陈民瘼而讽君上,亦是诚。譬如学生读《小雅·大田》,所见不惟是祭祀之隆,更是对农事之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莫不备载其中。”
“善。”郑玄道,“大田有言,‘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然今世失地流民日增,豪强隐户无数,田赋口赋日益减少,该当如何?”
张梁思索片刻说道,“垦荒分地,此其一;抑制兼并,此其二;中原人稠地狭,边郡却荒芜无人,可迁民实边,此其三。学生听闻东海有巨岛,南海水稻可一年三熟;而如今下曲阳更有三种高产作物,若能拓土海外,加之以高产粮种,必能使百姓丰衣足食,国库充盈。”
郑玄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正要询问高产作物之事,却听见外面传来说话交谈之声--原来是赵雷、赵云正与人相互见礼。
两人交谈之间,卯时已至,晨光遍洒院落,学堂弟子们陆续起身。郑玄索性将前来请安的几位亲传弟子唤入室内。除昨日见过的国渊与崔琰外,还有一位气度沉稳的中年文士与一个眉目清秀,与郑玄有七分神似的少年。
“这位是刘熙刘成国,老夫同乡。”郑玄指向中年文士,语气中带着赞赏,“门下诸生,成国最为博学。”
又示意那少年,“犬子郑益,年方十三,尚需勤学。”
张梁与二人见过礼,他刚查询过系统,按照历史轨迹,郑益被北海相孔融举为孝廉。二十七岁时,管亥围孔融于都昌,他率家兵前去救援,遇敌身死。
如今张梁既然已经到了,说不得还要介绍管亥与他认识一番,改变他的命运。
郑益年幼,请安之后被老爹打发了出去温书诵经。
郑玄示意众弟子落座,目光仍停留在张梁身上,重拾刚才的话题,“方才说到新作物,如今众人都在,你且细细说来。”
张梁道,“学生在曲阳试种土豆、红薯与玉米三物。前二者亩产皆可达千斤以上,玉米亦有七八石之数。”
“竟有如此高产?”刘熙面色微微一惊,他以经学与训诂见长,虽然不精农事,却也知道这个产量远超寻常粮食。
反倒是一边的国渊急忙确认,“三郎,亩产当真有千斤?可是以汉斗计量?”
“正是。”张梁微微点头,你若知道这是市斤不是汉斤,怕不得更吃惊。
他补充一句,“且这些作物不择地力,贫瘠山地亦可种植。其中土豆与玉米一年可种两季,即便误了春播,夏种犹可补救。”
此话一出,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不时有鸟鸣传入耳中。
郑玄缓缓起身,在狭小的室内来回踱着步子,麻衣下摆拂过粗陋的席垫。他突然驻足,目光如电,“若此言非虚,得了此物,何愁仓廪不实!又何忧百姓饥馑!”
崔琰激动地拉住张梁衣袖,“三郎,此等祥瑞之物,应当献与朝廷,尽快在天下种植!”
“季珪稍安勿躁。”郑玄抬手制止他的失礼行为,凝视着张梁,“如此重器,你待如何?”
张梁拱手说道,“先生,此物去年方由家兄试种成功,今年在曲阳推广。若要广布大汉,至少还需三五年光景。”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卷留侯纸,双手递给郑玄,“此乃种植要诀,学生当遣人送良种至高密,土豆尚可赶上一轮夏播,请先生主持推广。”
刘熙闻言眼神一亮,道,“郑师,若有良种推广之功,想必党锢之事或可转圜。”
郑玄点点头,接过种植说明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环视房中的三名弟子,声音微颤,“尔等可知,若能解黎民饥馑,胜过注经万卷?”
郑玄将留侯纸递给国渊,嘱咐道,“子尼,你素来通晓农事,秋收之后,便由你来负责此事。”
国渊郑重地接过,那一卷轻飘飘的纸张在他手中重若千钧,他对郑玄与张梁深施一礼,“郑师,三郎,子尼必不负所托!
郑玄也向张梁拱手一礼,“若得成此功,老夫当替天下苍生谢你。”
张梁急忙闪身避让,却见这位当世大儒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