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档案库,积尘在从高窗透进的光柱中缓慢浮动。
陈望搬来一架梯子,爬上最顶层,指尖拂过一排排硬皮册脊上的编号。他要找的是景和初年,也就是陛下登基第一年,关于京畿河工款项审计的旧档。那是王化贞刚调任顺天府尹不久的时候。
册子很沉,抱下来时扬起一片灰尘。他坐到角落,小心翻开。虫蛀的痕迹随处可见,墨迹也有些晕开,但记录还算清晰。起初几页是常规的款项拨付记录,直到他翻到关于“通惠河支流疏浚”的专项审计附录。
附录里夹着几张泛黄的、与正册用纸不同的散页,似乎是当时审计官员的原始工作草稿。上面用更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一些零碎信息:“工匠名录存疑,多虚报”、“采石场实付银两与账目不符,差价约八百两”、“督办官王(模糊)似有插手……”
陈望心跳微微加快。这些草稿上的疑点,在最终呈报的正式审计报告里,都被轻描淡写地略过,只结论为“款项大致无误,略有出入属常情”。
他仔细看那模糊的“王”字,虽不清晰,但轮廓与“王”字吻合。督办官……当时负责那项河工督办的,正是王化贞!
他又翻出后来几桩与王化贞、王焕兄弟可能相关的陈年旧案卷宗,对比笔迹、核查当时经办官员的升迁贬谪记录,一个模糊的脉络逐渐浮现——凡涉及王氏兄弟疑点的案子,最终要么被压下,要么找个小官顶罪,而当初坚持追查的官员,多数后来都因各种原因被调离了要害职位。
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长达数年的、系统性的经营和掩盖。
他将这些散页和关键卷宗内容悄悄誊录下来。窗外天色渐暗,档案库里愈发幽深。他知道,仅凭这些陈年旧账,依然无法直接定罪,但它们像一块块拼图,正在还原一张巨大的保护网。而李纲,很可能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重要结点。
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王化贞通过李纲,具体是如何影响都察院内部审查的?他们之间的金银往来,最终流向了哪里?
锁好档案库,陈望回到值房。桌上放着一份新送来的文书,是西北战事的简报抄录,提及罗刹人攻势暂缓,但靖西军伤亡颇重,援军与补给仍在路上。他捏了捏眉心,将文书仔细收好。京城的魑魅魍魉,与西北的血火烽烟,同样是战场。
夜深人静时,他摊开一张白纸,将王化贞、王焕、李纲、已死的冯远、还有那几个被顶罪或调离的官员名字一一写下,在中间画上一条条可能的关联线。最后,他的笔在李纲的名字上重重圈了一下。
突破口,必须在这里打开。
与此同时,西北。
萧煜派出的“商队”终于抵达风蚀隘后方。带来的不是常规的兵员粮草,而是十几辆覆盖着油布的大车。赵昆亲自查验,掀开油布,里面是格物所紧急改进的、更轻便的炮架组件,数十箱特制的、燃烧更猛烈的火药包,以及一批刚刚打造出来、尚未配发的精钢破甲箭簇。
随行的,还有两名沉默寡言的格物所老匠人,他们是来现场指导组装和改进武器使用的。
“侯爷说,”带队的心腹对赵昆低语,“这些东西,或许能帮将军多撑几天。京城……也在想办法。”
赵昆看着那些在火把下闪着幽光的器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拍了拍那心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吼道:“来人!把这些东西,立刻给老子送到前线!告诉弟兄们,京城没忘了我等!给罗刹蛮子,加点硬菜!”
而千里之外的格物所,墨老匠人看着那台终于能断续运行小半个时辰、不再炸裂的“分离冷凝式”蒸汽模型,布满血丝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温柔的神色。他拿起炭笔,在墙上那复杂的图样旁,颤巍巍地写下两个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