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庄园的抵抗被周明轩以雷霆手段镇压,凶犯被锁拿入狱,孙举人虽未被当场拘捕,但也颜面扫地,闭门不出。消息传开,永平县内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他大户,暂时偃旗息鼓,清丈工作似乎得以顺利推进了几日。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孕育于短暂的平静之下。
周明轩深知,拿下孙家只是敲山震虎,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让清丈的成果落到实处,如何应对那些更加隐蔽、也更加根深蒂固的反抗。他加派人手,日夜不停地核算新丈量的田亩数据,准备重新绘制鱼鳞册。
但很快,新的问题出现了。
“大人,不好了!”一名户部年轻吏员急匆匆跑来,脸色发白,“我们核对王家村新丈量的数据与旧册,发现……发现至少有三百亩上等水田的归属记录对不上!旧册显示是村民王老栓等十余户的族田,但新丈量时,邻村张员外家的管家却拿着地契来,说这些地早就被王老栓的祖父抵押给他家了,只是多年来‘念及乡邻情谊’未曾收回!”
周明轩心头一沉,立刻意识到这是比暴力抵抗更棘手的问题——土地产权的历史纠纷。这种纠纷往往年代久远,证据模糊,牵涉多方,极易被有心人利用。
他立刻提审了王老栓等人。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跪在堂下,一脸茫然与恐惧。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王老栓磕头如捣蒜,“那地是我们老王家的祖产,世代耕种,从未抵押给谁啊!那地契……定是假的!”
而当周明轩传唤张员外家的管家,对方却呈上了一份看似年代久远、盖着模糊官印的抵押文书,以及几名“德高望重”的邻村老者作证,言之凿凿。
案件顿时陷入僵局。周明轩明知其中必有蹊跷,但在缺乏铁证的情况下,难以断案。若强行将土地判归王老栓,张员外必然不服,甚至可能煽动更大风波;若认可那张可疑的地契,则清丈的公正性将荡然无存,也会寒了百姓的心。
就在周明轩焦头烂额之际,更坏的消息传来。
派往更偏远李家庄的清丈小队,遭遇了村民的集体围攻!这一次,不再是家丁护院,而是真正的、手持锄头镰刀的农民!
“狗官!滚出去!”
“你们就是想抢我们的地!”
“跟这些官府的拼了!”
混乱中,石块如雨点般砸向清丈小队。两名吏员被打成重伤,所有仪器被砸毁,连负责护卫的几名衙役也挂了彩,小队狼狈撤回县城。
带回的消息让周明轩如坠冰窟。原来,李家庄的土地大半都挂靠在当地一个刘姓乡绅名下,村民多是其佃户。那刘乡绅暗中散布谣言,说朝廷清丈就是为了加税,等新册一成,所有佃户都要按新册交租,赋税会比现在重数倍!甚至还说,朝廷要收回所有土地,分给那些从北边逃荒来的流民!
在封闭的乡村,通讯基本靠口耳相传,官府的正令难以深入,而乡绅土豪却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恐惧和误解,点燃了这些原本麻木的佃户心中的怒火,酿成了这场流血的冲突。
周明轩看着堂下浑身是伤、惊魂未定的吏员和衙役,听着城外隐隐传来的、被煽动起来的村民的喧嚣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有皇帝的旨意,有改革的决心,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千百年来形成的、盘根错节的乡村权力结构,是无知而又容易被煽动的民心。
“大人,是否……请求卫所出兵弹压?”县尉小心翼翼地建议,脸上也带着惧色。
周明轩沉默了。动用军队?那意味着将矛盾彻底激化,血流成河。改革,难道真的必须以百姓的鲜血来铺路吗?他想起离京前,陛下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明轩,此去艰难,望你既能坚持原则,亦需懂得灵活变通,更要……心存怜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暂时不要动用军队。”他沉声道,“紧闭四门,加派巡逻,防止骚乱蔓延入城。另外,立刻将李家庄之事,六百里加急,详实禀报陛下!”
他需要请示,也需要时间。他意识到,清丈田亩绝非简单的测量与登记,它是一场触及灵魂、颠覆传统的深刻革命。技术、制度可以推行,但人心、观念的转变,需要更多的智慧、耐心,甚至……代价。
永平县的天空,阴云密布。改革的车轮,在碾过第一道障碍后,陷入了更深的泥沼,而被车轮扬起的,不仅是尘土,还有即将洒落的、温热的鲜血。周明轩站在县衙门口,望着远方李家庄的方向,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