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上午九时。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酝酿着一场似乎永不会落下的雨。废弃的“黑森林工坊”化工厂,如同一个被时代遗忘的钢铁坟场,静静矗立在荒草与丘陵之间。
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布满破洞的巨大铁门,如同巨兽残缺的牙齿,半开着,露出其后幽深而布满瓦砾的内部通道。风,是这里唯一活跃的东西,它穿过破碎的窗洞,掠过扭曲的管道,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呜咽,更添几分死寂与不详。
在这片死寂之下,无形的杀机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双方的人员都未现身,但感知敏锐的人能察觉到,在那沉默的厂房窗口后、高耸的冷却塔阴影里、以及茂密得过分的荒草丛中,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瞄准镜或观察孔,死死盯着那片中央的空地,以及那扇洞开的大门。枪械的保险被悄然打开,手指虚搭在扳机护圈上,呼吸都被刻意放轻。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在真正的碰撞开始前,空气中已充满了目光与意志的交锋与碰撞。
工厂外围,残破的建筑骨架和齐腰深的荒草之间,救援队的各小组已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各自的攻击发起位置。
西侧,废弃的管道区,“幽灵”和他带领的渗透小组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布满苔藓的金属管道,借助其巨大的阴影和复杂的结构隐藏身形,消音武器已经握在手中,目光锁定着前方可能出现的哨兵。
东侧和北侧,“暗影”小队的佯攻组则分散在几处半塌的围墙和混凝土块后,检查着手中的自动武器和烟雾弹,准备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用最勐烈的火力吸引敌人的注意。
更远处,阿杰和他的观察手潜伏在一处可以俯瞰大半个工厂的丘陵制高点上,pSG-1狙击步枪沉稳地架在岩石缝隙中,阿杰的眼睛紧贴着高倍率瞄准镜,十字分划缓缓扫过一个个已被标记的潜在威胁点,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
移动指挥车内,廖奎最后检查了一遍通讯设备,确认所有频道畅通。他看了一眼屏幕上代表各小组位置的绿色光点,然后拿起那个特制的、装有部分微缩胶卷副本以及大量经过精心篡改、内嵌了无数逻辑炸弹和错误数据的“青龙”技术资料的手提箱。
“各小组注意,按计划行动。保持静默,等待我的信号。”他低沉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达到每一个队员的耳中。
“收到。”
“明白。”
……
简短的回应依次传来,冷静而坚定。
廖奎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走下指挥车。他没有穿作战服,而是一身简单的深色便装,与这荒凉的工业废墟格格不入。他独自坐进一辆毫不起眼的、牌照普通的欧宝轿车,将手提箱放在副驾驶座上。
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轿车缓缓启动,驶向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锈蚀大门。
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轿车毫无阻碍地驶入了工厂大门,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内部道路,缓缓驶向那片位于几栋主厂房之间的中央空地。
空地上遍布着油污、碎砖和不知名的化学残留物。廖奎将车停在空地中央,熄了火。
推开车门,他走了出来,手中提着那个关乎生死的手提箱。他站在空旷之地,身形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如同墓碑般沉默的厂房和塔楼。他能感觉到,无数道充满恶意和审视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他身上。
片刻之后,对面一栋三层办公楼的底层,一扇原本紧闭的铁皮门被推开。
亚历山大·温特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风衣,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混合着优雅与疏离的冷漠。他身后,跟着四名身着黑色作战服、手持mp5冲锋枪、眼神凶悍的“灰石”武装人员。
温特在距离廖奎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下脚步。两人隔着这片布满污秽的空地,遥遥相对。
目光,在空中碰撞。
廖奎的眼神,冰冷、深邃,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所有的愤怒、杀意和担忧都被压缩到了极致,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一种看待死物般的漠然。
温特的眼神,则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对廖奎敢于独自前来的惊讶与警惕。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浅笑。
没有言语。
风依旧在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片。
在这死寂的工厂中心,两个决定着许多人命运的男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的无形杀机,在这一刻浓郁到了顶点。
风暴的序幕,已然拉开。交易的表象之下,是早已张开的血盆大口和蓄势待发的雷霆一击。下一秒,是虚伪的交谈,还是瞬间爆发的死亡之舞?所有的答案,都系于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成永恒。廖奎与温特隔空对峙,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在空气中交锋,碰撞出无声的火花。工厂深处的风声呜咽,像是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的哀乐。
终于,廖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穿透了二十米的距离,清晰地传入温特耳中:
“温特先生,在讨论任何‘交易’细节之前,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前提条件——我必须亲眼确认谢亦菲女士目前的安全和状态。”
他的要求直截了当,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这是底线,不容触碰。
温特脸上的那丝虚伪笑容微微收敛,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所取代。他早就预料到对方会有此要求,事实上,将“商品”展示出来,也是施加心理压力、迫使对方就范的重要手段。
“当然,廖先生,我们充分理解您的关切。”温特优雅地摊了摊手,语气依旧从容,仿佛在展示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非一个被他们残酷折磨的人。“请稍等片刻。”
他侧过头,对身旁一名武装分子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名武装分子点了点头,按着耳麦快速说了几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温特身后那栋办公楼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小铁门上。那里似乎是某个旧车间的附属入口,此刻在众人注视下,显得格外阴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敲击在廖奎的心上。他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握拳而微微泛白。空间感知能力被他催发到极致,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那扇门后有人正在移动,其中一股生命气息微弱得如同萤火,却带着一种让他心季的熟悉感。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寂静。那扇小铁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首先出来的是两名身材异常魁梧、穿着同样黑色作战服、戴着黑色头套的彪形大汉。他们如同两座铁塔,身形完全挡住了门后的景象。
然后,廖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在那两名大汉中间,一个纤细的、几乎完全依靠外力支撑的身影,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挪了出来。
是谢亦菲!
仅仅几天不见,她却仿佛变了个人。原本合身的职业套装此刻沾满了污渍和已经发黑的血迹,变得宽松而褴褛,紧紧贴在她消瘦了许多的身体上。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没有丝毫血色,如同凋零的百合。原本饱满柔润的嘴唇此刻干裂起皮,甚至有几道明显的血口子。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那双眼睛。曾经灵动、聪慧、时而狡黠时而温柔的眼眸,此刻因为极度的痛苦、持续的虚弱和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而显得暗澹无光,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黑晕。
然而,当她的目光穿过二十米的距离,落在那个独自站立在空地中央、如同磐石般的身影上时——
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近乎枯竭的身体!
她那暗澹的眼眸中,勐地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遭受非人折磨后难以抑制的委屈,有在绝境中终于见到亲人的巨大释然与激动,但更多的,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深切的担忧!她看到了廖奎眼中的冰冷与决绝,也看到了他独自身处龙潭虎穴的危险!
她想开口喊他,想让他快走,但干涩疼痛的喉咙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气流摩擦的嗬嗬声。
而廖奎,他的目光在接触到谢亦菲的瞬间,就如同被最炽热的烙铁烫伤!
他看到了她惨白的脸色,看到了她干裂的嘴唇,看到了她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担忧……而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被两名大汉粗暴架着的双臂,尤其是那双……那双以极其不自然的、诡异角度弯曲着,缠着肮脏、渗出暗红血迹的绷带的手腕时——
“嗡!”
廖奎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仿佛有某种东西在颅内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勐烈挤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滔天的杀意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在他胸中疯狂咆哮、奔涌,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他的双眼在刹那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原本冰冷的眼神变得如同嗜血的野兽,死死地盯住了温特,以及那两名架着谢亦菲的大汉。一股源自系统强化和无数次生死搏杀积累下的、近乎实质的恐怖气息,不受控制地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让离他最近的温特都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寒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双手!他那灵动、曾经为他绘制精密图纸、为他泡茶、轻轻抚摸孩子们脸庞的妻子的手!竟然被这些杂碎……!
廖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然而,就在这失控的边缘,他的目光再次与谢亦菲交汇。
谢亦菲也看到了他眼中那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怒与杀意。她心中大急,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充满了哀求,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他,让他不要冲动,不要为了她而陷入必死之局。
就是这一个眼神,如同冰水浇头,让廖奎瞬间从暴怒的深渊中挣脱出来。
不能!现在不能!
菲菲还在他们手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让她瞬间香消玉殒。
他强行运转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流,配合着超凡的意志力,将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怒火和杀意,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眼中的血丝缓缓褪去一些,但那冰冷的寒意却更加刺骨。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谢亦菲一眼,目光中的狂暴被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所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是一个承诺,一个跨越了生死与磨难的眼神交流。里面包含了千言万语:“我看到了你的苦。”“我来了。”“坚持住。”“相信我。”“我一定带你回家!”
谢亦菲读懂了。一直强撑着的、那根名为“坚强”的弦,在这一刻几乎崩断。委屈、依赖、信任……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但她知道此刻绝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也用尽最后的气力,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睫毛颤动般地,回以了一个点头。
我等你。我相信你。
无声的交流,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除了当事人,无人能解其中蕴含的滔天情感与坚定信念。
廖奎将目光从谢亦菲身上移开,重新投向温特。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他开口,声音沙哑而平稳,却带着一种让温特都感到有些不适的寒意:
“人,我看到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亦菲脚踝上那副明显加固过的、异常粗重的铁链,眼中的寒意又深了一分,“开始验货吧。”
他没有质问,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对谢亦菲的伤势表现出过多的“软弱”关怀。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反而让温特心中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这不像是一个看到爱妻受辱重伤的丈夫该有的反应。要么是此人冷酷到了极点,要么……就是他有着绝对的自信和后续手段。
温特将那一丝不安压下,脸上重新挂起那令人厌恶的笑容:“很好。廖先生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够冷静。”他示意了一下廖奎手中的手提箱,“那么,请吧。让我们看看,您带来的‘诚意’,是否足够换取谢女士的自由,以及……她未来可能需要的高额医疗费用。”
交易,就在这诡异而紧张的氛围中,伴随着谢亦菲虚弱却坚定的身影,正式拉开了帷幕。而真正的风暴,在确认目标存活与位置后,已然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救援队的利刃,早已在黑暗中出鞘,只待那一声令下,便将这囚禁伊人的炼狱,彻底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