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巴黎,空气中弥漫着丁香与咖啡的混合香气,塞纳河畔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古老建筑的砂岩外墙上。然而,在这片浪漫的表象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谢亦菲结束了一天在汤姆逊公司的技术协调会议,乘坐那辆黑色的标致504轿车返回位于十六区的临时住所。车子行驶在奥斯曼大道上,窗外是熙攘的人流和车流。忽然,一种微妙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同细小的冰刺,轻轻扎在她的后颈。这不是明确的威胁,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长期在高压商业环境和潜在威胁下磨砺出的第六感。
她不动声色,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但全身的感官已经悄然提升至警戒状态。透过侧窗玻璃的微弱反光,她试图捕捉后方车辆的异常。一辆深蓝色的雷诺12,似乎在不近不远的距离跟了超过三个街区,在她乘坐的标致转弯后,它也在下一个路口适时地出现。
“安德烈,”谢亦菲用平静的法语对副驾驶位上,那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的廓尔喀保镖队长说道,“看看后面那辆蓝色雷诺,车牌末尾是75,它似乎对我们很感兴趣。”
安德烈·塔帕,这位来自尼泊尔山区的战士,拥有着猎豹般的警觉和磐石般的忠诚。他甚至没有大幅度回头,只是借助后视镜和外后视镜的交替观察,几秒钟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夫人,确认。它从汤姆逊公司第二个路口开始跟随,变换了两次车道,但始终保持在可视范围内。驾驶座一人,副驾驶可能有一人,光线较暗,看不真切。”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另一名坐在谢亦菲侧后方的保镖,手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鼓起的枪套上。
“保持正常速度,不要打草惊蛇。”谢亦菲下令,声音依旧沉稳,“记录下特征,通知住所加强戒备。”
“明白。”安德烈简短回应,通过藏在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用尼泊尔语向其他队员发出了预警。这种麦克风连接着他们携带的、体积如同小型砖块般的摩托罗拉调频对讲机,有效距离有限,且容易受到干扰,但已是这个时代相对先进的通讯工具。
与此同时,在那辆深蓝色的雷诺12内。
副驾驶座上,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举着一个体型不小的、带有长焦镜头的 praktica L系列单反相机,假装对着街景,实则镜头焦点始终锁定在前方的标致504上。相机的快门声被刻意压得很低。
“目标车辆似乎没有异常反应。”驾驶座上的男人说道,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眼神冷漠,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继续保持距离,查尔斯那边跟丢了吗?”
“没有,查尔斯在平行街道,通过无线电保持联系。”风衣男放下相机,从脚下拿起一个黑色的、带着伸缩天线的接收器,上面有几个简单的频道旋钮和信号强度表。“他报告目标路线正常,预计七分钟后抵达住所。‘清洁工’小组已经就位,开始外围环境评估。”
他们的装备,在这个年代堪称“专业”:性能可靠的民用车辆,经过改装增加了低功率车载电台,用于小队内部在短距离内的简单通讯;带有长焦镜头的东德产单反相机,用于远程观察和拍照记录;以及基础的无线电信号监测设备,用于探测是否存在反监听或异常通讯信号。没有卫星定位,没有热成像,所有的跟踪与反跟踪,更多地依赖于人员的经验、预判和低技术含量的工具配合。
标致轿车最终安全驶入了戒备森严的公寓楼地下车库。厚重的铁闸门在身后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但谢亦菲心中的那根弦,并未放松。
接下来的两天,这种感觉时隐时现。
有时是在她前往莱茵金属办事处进行qSR(质量保证代表)驻厂会议的路上,一辆摩托车会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骑手戴着全覆式头盔,看不清面容。
有时是在她与b.A.E.S.公司代表共进午餐的餐厅窗外,街对面会有一个看似在读报的男人,但报纸的角度似乎总是刚好能瞥见餐厅入口。
还有一次,在她下榻的公寓楼下,一个穿着工装裤、提着工具箱的男人,似乎在检修路灯,但安德烈敏锐地注意到,那人的工具箱过于干净,而且对电路的操作显得十分外行。
安德烈和他的小队将警戒级别提到了最高。他们增加了随行车辆,采用了更不固定的出行路线和时间。住所周围,除了明处的岗哨,还设置了隐蔽的观察点,配备了蔡司的军用望远镜进行24小时轮班监视。所有进入建筑物的人员,包括邮递员和送货员,都受到更严格的盘查和登记。
“夫人,可以确定,我们被一个专业团队盯上了。”安德烈在第五次确认了异常跟踪报告后,向谢亦菲汇报道,“对方很谨慎,采用了多车、多人交替跟踪的方式,装备符合当前顶尖水准,行动模式显示出受过严格训练。目的不明,但绝非善意。”
谢亦菲站在客厅的窗前,望着楼下看似平静的街道,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胸前那枚翡翠藤蔓胸针——这是萧亚轩赠予她的信物,也是廖奎通过空间能力进行跨空间传递的锚点之一。她感受到胸针似乎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是错觉,还是……奎的守护在冥冥中产生了感应?
“能判断出是哪方面的人吗?”她问道,声音冷静。
“手法不像法国本土的情报机关或黑帮,更接近国际佣兵或者某些大家族圈养的力量。”安德烈分析道,“罗斯戴尔家族的嫌疑最大。我们在欧洲的扩张,尤其是与莱茵金属和汤姆逊的合作,严重触犯了他们的利益。而且,根据香港总部之前传来的信息,他们与老板积怨已深。”
谢亦菲点了点头。她想起了想起了那份关乎罗斯戴尔家族生死存亡的微缩胶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振华电子的技术是明面上的争夺焦点,而那份胶卷,则是隐藏在更深处的、足以引爆一切的炸药引信。
“向香港……和北美同步所有情况。”谢亦菲下令,“同时,通知向太,我们需要她能动用的、在欧洲的所有资源,提供情报支持和必要时的一切援助。”
“是,夫人。”安德烈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加密通讯。他们使用的是通过商业电话线,配合特定编码器和解码器进行的语音加密通讯,虽然远非绝对安全,但已是目前能快速部署的最佳手段。
谢亦菲独自留在窗前,巴黎的夜色渐渐降临,华灯初上,勾勒出埃菲尔铁塔优雅的轮廓。但这座光之城在她眼中,此刻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敌人已经从商业打压、政治施压,转向了更直接、更卑劣的人身威胁。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危险,但这次的感觉格外不同。对方像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耐心、专业,不轻易发动攻击,却让人脊背发凉。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悄然逼近。她必须更加警惕,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不让远在内地的廖奎分心,不让振华电子这艘刚刚启航的巨轮,因为她的闪失而倾覆。
巴黎的暗影,已然降临。而扞卫自身与家族安全的战斗,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五月的北京,风沙渐息,槐花飘香。廖奎在高飞的安排下,住进了后海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院子不大,但清幽整洁,古树婆娑,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里是老周通过关系安排的隐秘住处,安全性极高。
抵达京城后的头两天,风平浪静。老周露了一次面,没有多谈正事,只是关切地询问了廖奎一路的行程和适应情况,并告知他:“廖先生,你之前提供的那些技术思路和报告,我已经通过特定渠道转交给了相关领域的专家进行初步评估,包括‘绵阳九院’那边。需要一些时间,请你耐心等待。”
廖奎明白,这“绵阳九院”所指的,必然是涉及国家最尖端、最机密国防科技的科研单位。他的那些“转译”报告能进入那个层面的审核范围,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突破。他沉住气,在四合院里翻阅着高飞找来的近期国内报纸和内部发行的技术刊物,感受着这片土地跳动的脉搏和思想解放前夕的微妙躁动。
五月十四日傍晚,老周再次到来,这次神色略显凝重了些。
“廖先生,今晚安排了你和部里的一位同志见个面。”老周口中的“部里”,廖奎心知肚明,大概率是主管核工业、尖端国防科技的第二机械工业部(二机部)。“是非正式的,地点就在隔壁院,李主任时间不多,你把握好。”
廖奎点头,整理了一下同样朴素的中山装,随着老周穿过连接两个院落的月亮门。隔壁院的陈设更为简单,会客室里只有几张藤椅和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白瓷茶杯和热水瓶。
等待片刻,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藏蓝色中山装,年纪约莫五十上下,气质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老周立刻起身,恭敬地称呼了一声:“李主任。”
李主任微微颔首,目光便落在了廖奎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世情的穿透力,远比广州的王处长和上海的吴教授更具压迫感。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示意几人落座。
“廖月生同志,你的情况,老周同志大致汇报过。”李主任开门见山,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你在香港搞的‘青龙’技术,听说性能不错,能跟莱茵金属、汤姆逊这样的公司合作,说明有过人之处。”
他话锋一转,问题直指核心:“但我关心的是,这项技术的稳定性到底如何?能不能经受得住长期、复杂环境下的考验?它的技术扩展性怎么样?除了音频、汽车电子,还能不能应用到更关键的领域?还有,你坦诚地说,和国际上最顶尖的水平相比,比如美国的tI,日本的NEc,我们……差距有多大?”
气氛比广州和上海时更为严肃,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这里不谈虚的,只问实质;不看口号,只看能力。
廖奎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他摒弃了所有商业宣传式的语言,用最务实、最技术化的方式回答道:“李主任,关于稳定性,‘青龙’系列的核心优势在于其独特的材料处理和结构设计,使其在高温、高湿及电磁干扰环境下,表现出优于同期主流产品的可靠性。这一点,德国tuV的GS认证报告,以及与莱茵金属签订的包含qSR驻厂监督的五年供货合同,可以作为佐证。”
他稍作停顿,观察李主任的反应,对方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藤椅扶手。
“扩展性方面,”廖奎继续,“‘青龙’的底层架构具备相当的灵活性。我们已经在与汤姆逊探讨用于下一代汽车发动机控制单元(EcU)的原型开发,这涉及更高的实时性和可靠性要求。理论上,经过针对性优化和加固,它可以向工业控制、精密仪器,乃至一些对数据处理和稳定性有特殊要求的专业领域延伸。”
“至于与国际顶尖水平的差距……”廖奎斟酌着用词,“在单一器件的某些性能指标上,‘青龙’可以达到甚至局部超越国际同类产品。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差距是全方位的,尤其是在集成电路的集成度、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良品率控制、高端精密制造设备的自主化,以及整个产业生态的成熟度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不是靠一两项技术突破就能弥补的。”
李主任微微颔首,似乎对廖奎这种不夸大、不回避的务实态度表示认可。“那么,依你之见,这条路,该怎么走?”
这正是廖奎等待的机会。他坐直了身体,首次系统地向这位能影响到国家战略决策的人物,阐述他思考已久的思路:
“李主任,我认为,关起门来搞创新,在当今时代已经行不通了。但完全依赖引进,又会受制于人,无法掌握核心竞争力。或许可以探索一条‘技术引进与自主创新相结合’的道路。”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首先,有选择地引进我们短期内无法自主研发、但又至关重要的关键设备,比如高精度光刻机、离子注入机等。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其次,也是更关键的,是在引进的基础上,组织力量全力‘消化吸收’。不仅要学会操作,更要吃透其背后的设计原理、制造工艺和材料科学。这个过程,需要最优秀的工程师、科学家和技术工人共同参与,建立我们自己的知识体系和技术标准。”
“最后,也是实现超越的关键,是‘结合本土条件进行再创新’。利用我们自身的资源禀赋、市场需求特点,以及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在消化吸收的基础上,进行适应性改进和颠覆性创新。比如,在材料替代、工艺简化、系统集成等方面,走出我们自己的路子。最终目标,是实现从‘能用’、‘会用’到‘用好’、‘创造’的跨越。”
廖奎的语速平稳,逻辑严密,将来自未来的产业发展理念,用符合当前认知水平和政策语境的语言包装出来。他没有提任何超前的具体技术,而是提供了一种方法论,一种打破僵局的可能性。
李主任听完,沉默了许久,房间里只剩下茶杯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让人无从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思路……很大胆。有些想法,和我们内部的一些讨论,有契合之处。”他没有直接评价好坏,只是陈述事实。“但这涉及到体制、资金、人才,乃至思想观念的一系列转变,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慎重研究,周密规划。”
他站起身,这是会面结束的信号。老周和廖奎也立刻站了起来。
“廖月生同志,你的这些想法,还有你带来的技术资料,很有参考价值。”李主任看着廖奎,目光深邃,“下一步,你可以继续走走看看。部里会安排你去几个相关的工业基地和研究所实地考察一下。只有深入了解我们自己的家底,才能知道路具体该怎么走。”
说完,他对老周点了点头,便在一名随行人员的陪同下,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多余的客套。
送走李主任,回到廖奎暂住的小院,老周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道:“李主任能来,能听你说这么多,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你的话,他听进去了。”
廖奎也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看到一线曙光的振奋。他知道,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方向似乎没有错。
夜色渐深,四合院里只剩下虫鸣。廖奎看着坐在对面藤椅上喝茶的老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老周,有件私事,想麻烦你帮个忙。”
“哦?廖先生请讲。”老周放下茶杯,神色平和。
廖奎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仿佛在追忆一段尘封的往事:“是受一位早年移居海外的故人所托,想找寻她失散多年的家人。她本人……因故早已离世,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京里的亲人。”
他略作停顿,似乎是在整理记忆中的信息,然后才继续说道:“她姓萧,家里人原住在东城区,具体哪条胡同记不清了。父亲叫萧瀚林,早年是经营实业的;母亲陈淑仪,是位传统的家庭主妇。她上面有个哥哥叫萧雅强,下面还有个妹妹叫萧雅红。算起来,若是二老还在,也该是古稀之年了。她家旧时算是……比较殷实的家庭,后来境遇想必多有波折。”
廖奎的话语谨慎而含蓄,没有提及萧雅姿(萧亚轩)现在的名字和状况,只将其定位为一位已故的“故人”,将寻找的动机归结为完成其临终遗愿。这番说辞,既解释了寻找的缘由,又避免了可能因“海外关系”和“资本家背景”带来的敏感问题,更重要的是,完全隐藏了萧亚轩依然在世且容貌年轻的惊人事实。
老周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探究的表情,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萧瀚林,陈淑仪,萧雅强,萧雅红……东城区。”他重复了一遍关键信息,确认无误。“京城地方不小,人事变迁也大,尤其是这样的家庭。不过,既然有姓名,有大致的区域,总归能想想办法,从旧的户籍档案和街道记录里查查看。只是这需要些时间,也要找对路子。”
“我明白,完全是私事,让你费心了。”廖奎语气诚恳。他选择在此时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感觉到与老周,以及老周所代表的渠道之间,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今晚颇具分量的会面,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信任与默契。寻找萧亚轩的家人,不仅是为了却一桩深藏已久的心事,或许,也能借此与这片土地产生更深刻、更私人化的联结。
京城夜话,既有关乎技术路径与宏观未来的探讨,也悄然系上了一缕跨越山海的人情牵绊。前路依旧漫长,但廖奎觉得,自己正以一种更具体的方式,触碰着这片土地的血脉与温度。新的考察旅程,似乎也因此承载了更多一层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