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最终没能拉上廖奎去黑市。
天还没亮，这老小子就溜过来拍门，廖奎隔着门板瓮声瓮气地回了句“不去，睡觉”，外头嘀咕抱怨了一阵，也就没了声响。
廖奎翻了个身，心里那点因为猪崽消息泛起的涟漪，也很快被更沉重的疲惫感压了下去。去看了又能怎样？他一个成分不佳的杀猪匠，还能给公社引进新品种不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在一次次“批评帮助”中学到的生存智慧。
白天依旧是老样子。去公社点了个卯，被分配去修理农具仓库那扇漏风的破门。没人跟他多说话，他也乐得清静，拿着锤子钉子，叮叮当当，把自己干成了一块背景板。只是偶尔抬头，能看到张小花和其他女社员在远处晾晒玉米，她似乎还在生气，故意不往他这边看。
廖奎心里有点说不清的烦闷，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稻草。
晚上回来，冷锅冷灶。他从墙角瓦罐里掏出两个早上在食堂打的、已经硬得能砸死狗的“忆苦思甜窝头”，就着凉水，艰难地啃着。窝头刮过喉咙，带着一股子生涩的玉米芯和野菜混合的怪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日子，就像这窝头，又硬，又没滋味。
心里堵得慌。他瞥见屋角那个落满灰尘的、装散装地瓜烧的塑料桶，里面似乎还剩个底儿。平时他很少碰这玩意儿，觉得误事。但今晚，那股无名火和无处诉的憋屈，催着他走了过去。
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冲了出来。他也没找杯子，对着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那股灼热，似乎暂时驱散了点胸口的寒意和滞涩。
他提着酒桶，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磨刀石旁。夜凉如水，残月如钩，稀疏的星子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冷漠地眨着眼。
他又灌了一口酒，酒劲上涌，脑袋开始发晕。白天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李主任批判的嘴脸、孩子们嘲弄的歌谣、张小花气恼的背影、老王头怂恿的眼神……还有爷爷那张模糊的画像，以及画像背后，曾经响彻院落的肥猪嚎叫和乡亲们的赞叹声。
“手艺……手艺……”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屋门口，一把摘下了那把祖传的杀猪刀。
刀身冰凉，沉甸甸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拿着刀，重新坐回磨刀石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刀刃。
“祖传的手艺……到头了……屁用没有……”他醉眼朦胧地瞪着刀，像是在质问一个沉默的老友。
酒意和悲愤交织，他只觉得手指一痛，低头看去，原来是刚才心神激荡下，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小口子，几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暗沉沉的刀身上，也沾染了他握着刀柄的手指。
他也没在意，这点小伤对杀猪匠来说家常便饭。他用没受伤的手拿起酒桶，又想灌一口，却发现桶已经空了。一股莫名的邪火窜起，他狠狠地将空塑料桶摔在地上。
“妈的！”
伴随着这声压抑的低吼，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身子一歪，竟然靠着冰冷的磨刀石，迷迷糊糊地昏睡（或者说是醉晕）过去。
也就在他意识陷入混沌，鲜血与刀身、与他执念接触的刹那——
【检测到特定能量媒介：传承之刃、直系血脉、强烈行业执念、时代逆流压力……符合绑定阈值！】
【能量汲取加速……正在破解本时代低维信息屏障……】
【非遗传承-民间匠人辅助系统（试用版beta 1.0），开始加载……】
【正在适配宿主认知水平与时代背景……翻译模块启动……UI界面本土化优化中……】
廖奎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灰色空间里，周围漂浮着无数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线条，像是会发光的蝌蚪。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说的内容却让他莫名其妙。
【尊敬的预备匠人，您好。检测到您正处于传统技艺流失与时代变革的洪流中，生存与发展面临严峻挑战。本系统旨在辅助您传承、提升并创新民间技艺，弘扬……哔……（一阵杂音）检测到时代特殊性，宏大叙事模块已禁用。】
廖奎懵了。啥玩意儿？匠人？系统？他是在做梦，还是喝假酒喝出幻觉了？
【简化版使命：活下去，把手艺传下去，至少别饿死。】
【正在为您生成新手引导任务……请稍候……】
眼前那些发光的蝌蚪开始凝聚，变成了一块……像是公社宣传栏里那种小黑板的东西，悬浮在他面前。黑板上用标准的白色粉笔字写着：
【新手任务（强制性）：思想与理论基础建设】
任务内容：熟练背诵《公社养猪手册》第一章：养猪事业的政治意义与伟大前景。
任务要求：准确率100%，精神领悟度需达到‘表面认可’级别。
任务时限：至下次日出前。
任务奖励：解锁【基础技能面板】、【系统空间（1立方米，仅限存储系统相关物品）】。
失败惩罚：精神激励套餐——循环播放《革命干劲永不落》直至任务完成。
廖奎：“……”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如果梦里也能眨眼的话），又晃了晃脑袋。黑板还在，字也清晰得刺眼。
《公社养猪手册》？还政治意义？他宁愿去给十头猪刮毛，也不想背这玩意儿！还有这惩罚是什么鬼？《革命干劲永不落》？那歌又长又吵，听一遍都能让人脑仁疼，还循环播放？
“滚！什么鬼东西！”他在梦里试图吼叫，却发不出声音。
【任务已强制接受。倒计时开始。】
黑板上浮现出一个不断减少的数字。
同时，那冰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温馨提示（试用版特权）：鉴于宿主文化水平可能有限，已为您开启【辅助阅读与记忆强化（临时）】模块。祝您学习愉快。】
愉快你个锤子！廖奎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这遭遇，比老王头讲的《聊斋》还离谱！人家遇到的是狐仙美女，他遇到的是个逼他学习政治文件的“鬼系统”！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面前浮现出一本虚拟的、封面印着红色标语的小册子，正是那本《公社养猪手册》。书页自动翻到第一章，那些枯燥无比、他平时看一眼都嫌头疼的文字，像是活了过来一样，硬生生往他脑子里钻。
“养猪事业是关系到……是支援世界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猪身全是宝，支援建设不可少……”
……
廖奎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迫“沉浸式”学习。那种感觉，比喝十斤地瓜烧还上头。
……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在廖奎脸上时，他猛地惊醒过来。
头疼欲裂，嗓子干得冒烟。
但比身体不适更强烈的是脑子里如同魔音贯耳、反复回荡的旋律和文字！
“革命干劲永不落！嘿！永不落！建设祖国豪情多……”
以及……
“养猪事业的政治意义在于……是巩固工农联盟的重要纽带……”
“！！！”
廖奎捂住耳朵，惊恐地四处张望。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只老母鸡在悠闲地踱步。
可那歌声和文字，就像在他脑壳里面开了个广播站，清晰无比，循环不休！
他瞬间想起了那个荒诞无比的“梦”。
不是梦！
那个狗屁系统是真的！因为他没能按时完成那见鬼的背诵任务，惩罚来了！
“停！停下！”他对着空气低吼。
【检测到宿主清醒。任务失败，惩罚执行中。请宿主端正态度，积极完成任务，方可解除惩罚。】冰冷的系统提示音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廖奎欲哭无泪。他试着集中精神，去回想那本手册的内容，可脑子里全是“革命干劲永不落”，根本静不下心！
这系统……他妈的有毒啊！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他拿起水瓢，想舀点凉水清醒一下，结果因为心神不宁，水瓢掉进了水缸里。
他想去生火做饭，却被柴火绊了个趔趄。
脑内的红色歌曲还在激情澎湃地播放着，音量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这日子……没法过了……”廖奎瘫坐在灶膛前，双眼无神，喃喃自语。
他第一次觉得，也许昨天李主任的批评是对的，他就不该守着这杀猪的手艺，也许早点去跟着大部队挖水渠，就不会招惹上这么个“社畜”风格的倒霉系统了。
然而，就在他万念俱灰，甚至开始思考现在去找李主任承认错误、积极要求改造还来不来得及的时候，脑海中的系统提示音，再次毫无感情地响起：
【检测到宿主生存环境恶劣，新手任务难度过高，现发布补偿性实践任务，辅助宿主熟悉操作系统。】
【实践任务（补偿）：庖丁解猪·初窥门径】
任务内容：在系统提供的虚拟训练空间中，使用意念操控，完成一次标准的【骨肉分离】操作。
任务目标：分离完整度达到60%。
任务奖励：解锁【精准轨迹指引（初级）】。
失败惩罚：无。（但虚拟训练消耗的精神力会导致轻微头痛，请宿主量力而行。）
紧接着，不等廖奎反应，他眼前一花，发现自己似乎置身于一个更加虚幻的空间，面前悬浮着一头……由光线构成的、半透明的猪的虚影？旁边还有一把同样由光线构成的杀猪刀虚影。
廖奎看着那虚拟的猪和刀，又感受着脑子里还在单曲循环的红色歌曲，一时间，悲愤交加，哭笑不得。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啊！
脑内的《革命干劲永不落》如同附骨之疽，慷慨激昂地单曲循环，敲打着廖奎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尝试着像小时候对付嗡嗡叫的蚊子一样，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结果除了把自己拍得眼冒金星，那歌声依旧“永不落”，甚至还因为他的抗拒，音量似乎还微妙地调高了一档。
“妈的……”廖奎捂着额头，感觉宿醉未醒的头疼和这精神污染叠加，产生了壹加壹大于二的效果。
他瘫坐在冰冷的灶膛前，望着空空如也的锅灶，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那两个硬窝头提供的能量，早已在昨晚与地瓜烧和系统惊魂的搏斗中消耗殆尽。生理上的饥饿和精神上的折磨，让他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请宿主集中精神，尽快完成实践任务，熟悉系统操作，有助于早日摆脱当前困境。】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毫无波澜地在歌声的间隙插入，像个催命鬼。
廖奎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着眼前那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由光线构成的虚拟猪影和刀影。这玩意儿，比公社宣传队画的宣传画还假，但偏偏又真实地占据了他的视野。
“用意念操控……”他喃喃自语，试着在心里想“拿起刀”。
那柄光刀纹丝不动。
“动啊！”他有点恼火，在心里吼了一声。
光刀轻微晃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原状。
【检测到宿主精神波动剧烈，但未能有效聚焦。建议宿主放松精神，将意念想象成无形的手，缓缓包裹操作对象。】系统提示再次响起，语气像个耐心但毫无感情的教书先生。
放松？在这种脑内高歌的情况下放松？廖奎觉得这系统简直是在说风凉话。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尝试着深呼吸——虽然吸进来的也是冰冷的、带着柴火灰味的空气。
他努力忽略掉脑中的“革命干劲”，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柄光刀上。想象着自己的意识变成了一双看不见的手，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它……握住它……
这一次，光刀终于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悬浮在虚拟猪影的上方。
廖奎心里刚升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就听到系统提示：
【操作判定：勉强合格。意念输出不稳定，能耗过高。请宿主维持专注，进行下一步操作：按照基础指引，完成颈部分离。】
随着提示，虚拟猪影的颈部位置，出现了几道淡淡的、不断闪烁的蓝色线条，标注出了下刀的路径和角度。
廖奎凝神，操控着光刀，颤颤巍巍地朝着蓝色线条指示的位置切下去。
歪了。
刀尖擦着蓝色线条的边缘滑过，虚拟猪影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操作失误。精准度：12%。请重试。】
廖奎咬咬牙，再次集中精神。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动作慢得像是在雕刻豆腐。
光刀一点点靠近，切入……
就在刀锋即将接触到蓝色线条时，脑内的《革命干劲永不落》正好播放到一段高亢的合唱部分：“嘿！加油干哪！嘿！”
廖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嘿”惊得意念一散，光刀猛地一抖，直接在虚拟猪影的脖子上划拉出一道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口子，差点把虚拟猪头给卸下来。
【操作严重失误。分离完整度：8%。对虚拟素材造成不必要的额外损伤。能量损耗加剧。请宿主加强精神控制力。】
“……”
廖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算是明白了，这破系统就是来玩他的！一边用噪音干扰他，一边要求他做出精细操作，这比他第一次学杀猪时，在父亲的骂声和猪的嚎叫中手抖得像个筛子还要难上一万倍！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纯粹是精神上的极度疲劳。他不信邪，再次尝试。
歪了。
又歪了。
下手重了。
角度偏了……
虚拟训练空间里，那头可怜的光猪被廖奎用意念操控的光刀“凌迟”了数十次，伤痕累累，惨不忍睹。而系统的提示音也从一开始的冰冷平静，到后来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无奈？
【操作失误。精准度：15%。】
【操作失误。分离完整度：5%。】
【警告：宿主精神力已接近警戒值。继续训练可能导致精神萎靡、注意力不集中等负面状态，影响现实活动。】
【建议：宿主可暂停训练，先行完成新手理论任务，解除精神激励套餐后，再进行实践操作，效率将显着提升。】
“闭嘴！”廖奎在脑子里怒吼，“老子就不信了！”
他跟这虚拟猪和脑内歌曲杠上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重来。汗水浸湿了他里面的褂子，不是因为热，而是纯粹的精神透支。
就在他感觉脑子像被掏空，眼前发黑，几乎要再次晕过去的时候，他操控的光刀，终于、勉强、歪歪斜斜地，沿着那闪烁的蓝色指引线，完成了这一次的【骨肉分离】。
虚拟猪影的颈部，出现了一道不算完美，但总算连贯起来的切割痕迹。
【实践任务：庖丁解猪·初窥门径，完成。】
【分离完整度：61%。评价：低空掠过，惨不忍睹，但符合最低完成标准。】
【任务奖励发放：解锁技能【精准轨迹指引（初级）】。】
【技能说明：在宿主进行实际技艺操作时，系统将在宿主视野内提供最佳动作轨迹指引（仅宿主可见），降低操作难度，提升精度与效率。】（注意：本指引为辅助工具，宿主自身技艺水平为根本。）
随着提示音落下，廖奎感觉脑子里那循环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革命干劲永不落》终于……停了！
世界，瞬间清净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他一时间有些不适，耳朵里仿佛还有歌声的余韵在回荡。他大口喘着气，如同刚跑完十里地的马拉松，整个人虚脱般地向后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虚拟训练空间已经消失，他重新回到了现实那个家徒四壁、冷锅冷灶的屋子里。
寂静，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感觉灵魂都得到了洗涤。
然而，这安宁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
【新手任务（强制性）：思想与理论基础建设，尚未完成。】
【惩罚机制已暂停，但任务依旧有效。请宿主在下次系统强制检查前（预计24小时后）完成背诵任务，否则惩罚将继续，并可能视情况叠加。】
廖奎：“……”
他猛地睁开眼，看着破旧的房梁，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破系统，是铁了心要他跟那本《公社养猪手册》死磕到底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水缸边，把整个脑袋埋进冰冷的井水里，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精神稍微振奋了一些。他抬起头，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
他看着水中自己疲惫而狼狈的倒影，又看了看挂在门后那把真实的祖传杀猪刀。
“唉……”
一声长叹，道不尽的心酸。
他认命了。不就是背书吗？总比听那要命的歌强。
他走到炕边，从枕头底下（那里是他放少数几样重要东西的地方）摸索着，掏出了一本皱巴巴、封面模糊的小册子——正是那本《公社养猪手册》。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翻开了第一页。
“养猪事业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事业……”他干巴巴地念出声，感觉比磨一天刀还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老王头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猥琐气息的喊声：
“奎子！奎子！开门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呢？哥哥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廖奎手一抖，册子差点掉地上。
好消息？他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头皮发麻。老王头带来的“好消息”，十有八九都是麻烦事。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手册，又看了一眼院门，果断把册子重新塞回枕头底下，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刚被一个“社畜系统”折磨了半天的样子，这才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至少，老王头的聒噪，比脑内循环红色歌曲，还是要悦耳那么一点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