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烛火,静静跳动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长,交叠,仿佛融为一体。那撮干枯的“雪顶乌珠”茶叶,静静地躺在白瓷碟中,像一段被时光风干的血泪,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前的冤屈。
杨晨铭的指尖轻轻捻起一叶,放在鼻尖,那股异香钻入鼻腔,瞬间勾起了他深埋的记忆。他记得,母亲苏氏最爱在雪夜烹茶,茶香满室,是他童年最温暖的慰藉。可后来,这茶香便与“通敌”的罪名、与母亲的血,一同凝固成了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
“户部侍郎……王谦。”杨晨铭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当年他正是以‘截获江家与前朝交易的信物,其中夹带此茶’为由,坐实了江家通敌之罪,又顺藤摸瓜,‘发现’我母亲与江家‘同谋’。一石二鸟,好毒的计策。”
江谢爱的心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为何江家与杨家的冤案会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目标就是同时铲除这两个威胁到前朝旧臣复野心的家族。
“这茶叶,便是他栽赃的信物。”江谢爱接过话头,思路清晰,“母亲将它藏在玉佩中,或许是早已预感到了危险,想留下最后的线索。但她没想到,王谦会用如此相似的手法,反咬一口。”
“不,”杨晨铭摇头,目光深邃,“母亲不是想留下线索,她是在保护一个人。”
他拿起那半片莲花玉佩,指着莲心处那个小小的“苏”字:“这个‘苏’,不仅是她的姓氏,也是一个代号。当年,她发现前朝旧臣的阴谋,暗中联络的盟友,便以‘苏’为记。这枚玉佩,是信物。而这撮茶,是她准备交给那个关键人物的‘钥匙’。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就……”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是江谢爱能感受到的切肤之痛。她握住他微凉的手,轻声说:“现在,我们找到了。晨铭,王谦虽然已死,但他的门生故旧还在,苏氏旧人的残余势力也还在。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将当年的阴谋连根拔起。”
杨晨铭反手握紧她的手,眼中的痛楚渐渐被坚毅取代。他正要说话,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打破了书房内的宁静。
“相国!江姑娘!八百里加急!”
是影卫统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
两人心中同时一凛。影卫训练有素,若无万分火急之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杨晨铭沉声道:“进来。”
影卫统领一身风尘,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呈上一封被血浸透的火漆密函。他的铠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嘴角有破裂的伤口,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
“西北……西北急报!”他声音嘶哑,“邻国突袭玉门关,守将战死!关外三座城池失守,敌军正在烧杀抢掠,百姓……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惨重!”
“什么?!”杨晨铭霍然起身,一把夺过密函。他拆开火漆,目光飞速扫过信纸,那张素来沉稳如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骇人的怒意与杀气。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屠城”、“纵火”、“易子而食”……这些词汇,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记载,而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惨剧。
江谢爱也站了起来,她看不到信的内容,但从杨晨铭骤然紧绷的下颚线和眼中翻涌的怒火中,她已猜到事态的严重性。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他紧握的拳头,那拳头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密函捏碎。
“晨铭,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杨晨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信的内容简要告知于她。当听到“百姓流离失所”时,江谢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想起前世,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她虽身处深宫,却也听过那些饿殍遍野的传闻。那是她不愿再回首的人间地狱。
“他们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江谢爱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我们刚刚平定内乱,朝局未稳,新帝初立,他们这是……趁火打劫。”
“不止。”杨晨铭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邻国一向与大朝交好,虽偶有摩擦,但从未如此大规模地入侵。这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澜。”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撮“雪顶乌珠”。王谦的故乡,就在玉门关附近。前朝旧臣的残余势力,与邻国勾结,制造边疆动乱,以此牵制大朝的兵力,为他们卷土重来争取时间?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所有的思绪。
“我要去边疆。”杨晨铭的声音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之声,“我必须亲手宰了那些畜生!”
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去调兵遣将。
“我跟你一起去。”
江谢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杨晨铭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回过头,眉头紧锁,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不行!阿爱,你忘了北境的险境了吗?边疆比北境更乱,更危险!你留京守住后方,调度粮草,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这是他一贯的思路,保护她,将所有危险挡在自己身前。
但江谢爱却摇了摇头。她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与他同样的决心。
“晨铭,你听我说。”她的声音冷静而有条理,“第一,你此去是‘兵马大元帅’,你的职责是战场杀敌,运筹帷幄。你若还要分心去处理难民安置、粮草分配、战后重建这些琐事,必然会消耗你大量的精力。第二,这些事,恰恰是我最擅长的。商盟的网点遍布天下,调动物资、安抚人心,比朝廷的官府更有效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我不想再在京城提心吊胆地等你消息了。北境那次,我几乎夜夜难眠。战场凶险,我帮不了你杀敌,但至少,我可以在你身边,为你包扎伤口,为你递上一杯热茶。我们一起去,你守国,我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并肩作战。”
她的一番话,像一股清泉,浇熄了杨晨铭心中的焦躁与怒火。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爱了两世的女子。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娇弱县主,她有她的力量,她的战场。她的战场,不在刀光剑影的前线,却在同样重要的后方。
他想起了北境,她站在阵前,用江家的威望号召士兵的身影;想起了她不顾危险,亲自为他包扎伤口时,那双沾着血污却无比坚定的手。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影卫统领都屏住了呼吸。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有无奈,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骄傲与欣慰。
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阿爱,你总是……让我无法拒绝。”
江谢爱在他怀里,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微笑。她知道,他同意了。
“不过,”杨晨铭松开她,语气又恢复了严肃,“你必须答应我,一切行动以安全为重。影卫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我答应你。”江谢爱点头。
两人一同入宫,将此事禀告新帝。
新帝在御书房听着他们的奏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愤怒。当听到江谢爱要同去时,他先是犹豫,但听完江谢爱关于“安抚使”职责的阐述后,眼中便流露出深深的赞许。
“好!好一个‘你守国,我安民’!”新帝一拍龙椅,站了起来,“有叔父与婶婶同去,朕就放心了!朕即刻下旨,册封相国杨晨铭为‘兵马大元帅’,总领西北战事;册封江郡主为‘安抚使’,全权负责战后抚恤与重建事宜!两位爱卿,便代表朕,替大朝的百姓,守住边疆,讨回公道!”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都动员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相国府与江府灯火通明,人影穿梭。杨晨铭在书房内,对着巨大的西北地图,彻夜不眠地研究地形,调兵遣将。一道道军令从他笔下发出,送往各个兵营,整个大朝的军事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而江谢爱,则在她的书房里,做着同样重要的事情。她召集了商盟的核心成员,一张巨大的物资清单铺在桌上。
“粮食、药品、棉衣、帐篷、种子、农具……”她一条条念着,声音清晰而有力,“我需要你们在五日之内,将这些物资筹集齐备,通过商盟的秘密渠道,运往玉门关。钱,由江家出。人,从商盟里挑最精干可靠的。记住,我们要比朝廷的官府更快,更有效率!”
商盟的成员们没有丝毫犹豫,齐声应诺。他们见证了江家从蒙冤到昭雪的全过程,也见证了江谢爱与杨晨铭如何一步步稳定朝局,守护天下。如今,国家有难,他们义不容辞。
出发前夜,京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江谢爱为杨晨铭整理着行装。那身沉重的铠甲,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她拿出针线,在铠甲的内侧,那个早已被他磨得光滑的地方,重新绣上了两个娟秀的小字——“平安”。
针脚细密,是她全部的牵挂与祝福。
杨晨铭就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烛光下,她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比任何画卷都要动人。他心中的战意与杀气,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温柔的情绪所包裹。
“阿爱,”他忽然开口,“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就去江南,再也不回这京城了,好不好?”
江谢爱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对他展颜一笑:“好。我等你。”
她知道,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守护好这个国家,然后,带她归隐。
她将最后一针绣完,剪断线头,轻轻抚摸着那两个字。然后,她站起身,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大元帅,平安回来。”
杨晨铭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眼中是化不开的深情:“我的安抚使,你也是。”
天色微明,雨停了。
城门外,大军集结,旌旗蔽日。杨晨铭一身戎装,跨坐于战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气势凛然。江谢爱一身利落的骑装,站在他的身侧,虽无铠甲,却自有千军万马也撼动不了的气场。
新帝亲自前来送行,为两人斟上壮行酒。
“朕等你们凯旋!”
“臣,必不辱命!”
两人饮尽杯中酒,翻身上马。
“出发!”
随着杨晨铭一声令下,铁流滚滚,向着西北的方向,浩荡而去。
江谢爱骑马与他并肩,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城城墙。晨光中,那座她爱过也恨过的城市,正渐渐远去。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袖中的那枚莲花玉佩。
玉佩冰凉,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她忽然想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那撮“雪顶乌珠”,绝迹于百年前的地动。而王谦,为何能在二十年前,拿出这种绝迹的茶叶来栽赃?
除非……那片绝壁,并没有完全崩塌。
除非,一直有人,在秘密地守护着那片茶山。
邻国入侵,前朝余孽,绝迹的茶叶……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在她脑海中,渐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了起来。
她看向身旁的杨晨铭,他正目视前方,眼神锐利如鹰。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现在,最重要的是平定边疆。
但她知道,当他们抵达玉门关时,要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场外敌入侵的战争。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土地下,埋藏的,或许是二十年前的血案,与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阴森的阴谋。
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带着黄沙的腥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