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谢爱在朝堂立威的第三日,京中巷陌已传遍新调令。
茶肆说书人拍案高唱:“杨相掌中囚,胜过皇后尊!”
她端坐相府书房,指尖抚过玉扳指——它正因南方密报微微发烫。
杨晨铭推门而入,将江南舆图铺在她面前:“桃花林已备好聘礼。”
她目光掠过舆图某处,玉扳指骤然灼痛——那里标注着“前世葬身地”。
窗外传来童谣:“囚宠囚宠,锁在心牢;心牢不锁,江山为牢……”
相府书房的沉水香,丝丝缕缕,比前两日更浓了些。那香气并非来自博古架上的错金香炉,而是弥漫在空气里一种无形的威压。江谢爱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案面。那声音极轻,在过分寂静的书房里,却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三日了。自她于金銮殿上,以一句“江氏商号,乃朝廷血脉,岂容宵小蛀空?”将那户部侍郎的贪腐铁证掷于御前,并条理分明地剖析其牵连之广、手段之毒,震得满朝噤声后,这书房的空气便凝固成了琥珀。连最刁钻的御史台,也再无人敢递上半个字的弹劾奏章。权力,这柄冰冷的双刃剑,第一次在她手中显露出它沉重而锋利的真实触感。
窗外,隐隐传来市井的喧嚣,被厚重的窗棂过滤后,只剩下模糊的嗡鸣。那嗡鸣里,似乎夹杂着某种新的、躁动的韵律。
“……诸位看官!且听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苍劲又带着几分市井油滑的声音穿透了窗棂,清晰地传入耳中,正是巷口那家“醉仙居”里说书人的开场白,“那新晋的江氏女,江谢爱!前日朝堂之上,三言两语,便叫那贪墨百万的户部侍郎当场瘫软如泥!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手段!”
书房内,侍立一旁的青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发颤。
“可您道这江氏女,如今在朝中是何等地位?”说书人猛地一拍惊堂木,声若洪钟,“嘿!说出来吓您一跳!她呀,是咱们当朝杨相,杨晨铭杨大人的——掌中囚!”
“囚?”茶客中有人惊呼。
“正是囚!”说书人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可此‘囚’非彼‘囚’!杨相视她如珠如宝,出入相随,权柄相授,那叫一个呵护备至!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杨相府邸,江氏女说了算!金銮殿上,江氏女敢拍案!这般‘囚’着,那荣宠,啧啧,胜过中宫皇后百倍!故而老朽今日便唱一句——‘杨相掌中囚,胜过皇后尊!’”
“掌中囚……胜过皇后尊……”几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针,又像滚烫的烙铁,狠狠扎进江谢爱的耳膜。她放在案上的右手,五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那枚温润的玉扳指,仿佛被这喧嚣的市井之声所激,骤然间升腾起一股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灼热感。
那热度,并非来自外界的温度,更像是从扳指内部,从它最核心的玉石纹理中渗透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几乎要灼伤皮肉的躁动。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掌心。玉扳指通体莹白,此刻却隐隐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如同薄暮时分的淡红光晕,正随着那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唱词,一下,又一下,轻微地脉动着。
南方……江谢爱的心猛地一沉。这玉扳指,这前世牵绊她两世、如今又指引她权谋之路的信物,它每一次异动,都绝非偶然。前几日它因户部印信而发烫,引出了贪腐案的惊天密网;此刻,它又因这“掌中囚”的流言而灼热,难道……南方,又有什么变故?或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应着这“囚宠”之名?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杨晨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清冽的夜露气息。他并未着朝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目光沉沉地扫过书房,最终落在江谢爱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关切。
“外面的声音,吵到你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江谢爱缓缓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掌心玉扳指的灼热感依旧清晰,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她没有回答关于喧嚣的问题,只是将目光落在他手中——他手中,正持着一卷巨大的、用细密丝线装订的舆图。
“南方有消息?”她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杨晨铭没有立刻回答。他迈步走进书房,步履沉稳,走到书案前,将那卷巨大的舆图“哗啦”一声,在江谢爱面前缓缓展开。墨线勾勒的山川河流,朱砂标注的州府城池,瞬间铺满了案面,一股浓重的墨香混合着陈年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舆图的核心,是广袤富庶的江南。杨晨铭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落在舆图上靠近钱塘江口、一片被大片翠绿图示覆盖的区域。他的指尖,重重地叩击在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桃花林。”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意味,“已备好聘礼。”
聘礼?江谢爱的心猛地一跳。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她心底激起千层巨浪。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顺着杨晨铭的手指,看向那片被标注为“桃花林”的区域。江南……桃花林……这地名,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似乎,与某个模糊的、带着血色的前世片段隐隐相连。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缓缓地扫过那片翠绿区域。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桃花林标注点以西,大约百里之遥,一个被墨色山脉环绕、标注着“云泽岭”的偏僻角落。
就在她的目光触及“云泽岭”三个字的刹那——
“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不住的痛呼从江谢爱唇边溢出。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烙铁烫到!掌心那枚玉扳指,方才只是温热,此刻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灼痛!那痛感尖锐而迅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皮肉,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只见那枚莹白的玉扳指,此刻竟通体变得赤红!红得刺眼,红得妖异!仿佛里面封印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正疯狂地冲击着玉壁,试图挣脱束缚!那红光甚至穿透了她薄薄的掌心皮肤,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诡异的、跳跃的红影。
“云泽岭……”江谢爱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舆图上那个墨点,又低头看向自己灼痛的掌心,“那里……标注着什么?”
杨晨铭的脸色,在看到玉扳指异变和江谢爱痛苦表情的瞬间,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俯身,几乎要将脸贴到舆图上,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住“云泽岭”那个墨点。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速拂过那片区域,仔细辨认着上面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
片刻的死寂。书房内只剩下沉水香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杨晨铭抬起头。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痛楚,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寒意。他看着江谢爱,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苍白的脸,看着她掌心那枚妖异赤红的玉扳指,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答案:
“那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感,“标注着——‘前世葬身地’。”
前世葬身地……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在江谢爱脑海中轰然炸响!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无数破碎的、血色的画面疯狂涌入——漫天箭雨,染血的嫁衣,冰冷的剑锋刺入心口的剧痛,还有……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在绝望的黑暗中向她伸出手……
“呃……”她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玉扳指的灼痛仿佛与记忆中的剧痛重叠,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裂。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桌沿,指甲深深陷入紫檀木中,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倒下。
就在这时,窗外,那市井的喧嚣再次清晰地传来,却不再是说书人的高亢唱词,而是几个孩童清脆、稚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童谣声,随着晚风,一字一句,飘进了这间被死寂和剧痛笼罩的书房:
“囚宠囚宠,锁在心牢;
心牢不锁,江山为牢……”
童声清脆,回荡在暮色渐浓的庭院里,也如同冰冷的魔咒,反复敲打在江谢爱和杨晨铭的心上。
“锁在心牢……江山为牢……”江谢爱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杨晨铭凝重的侧脸,看向窗外。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只有几颗寒星早早地挂上了墨蓝色的天幕。掌心玉扳指的灼痛感,在童谣的余韵中,竟奇迹般地缓缓平息下去,那妖异的赤红也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温润的莹白,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异变从未发生。
只留下掌心皮肤上,一片淡淡的、如同被火燎过的微红痕迹,以及舆图上那个墨点——“云泽岭,前世葬身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悬在两人之间。
杨晨铭缓缓直起身,他看着江谢爱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痛楚,看着她掌心那片微红,又低头看向舆图上那个墨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想安抚,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叹息。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小心翼翼,最终,只是轻轻覆在江谢爱仍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宽厚而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承诺。
江南的桃花林,前世的葬身地,童谣中的“心牢”与“江山牢”……无数线索和谜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锁链,在这一刻,无声地缠绕交织,将两人更深地捆绑在一起。书房内,沉水香依旧袅袅,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而那“掌中囚,胜皇后尊”的流言,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前世的血与火,今生的权与谋,最终都指向了那片遥远的、既可能是桃花盛开的聘礼之地,也可能是埋葬着所有真相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