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沉默,沉重得能压碎骨头。
灯芯爆开一朵刺目的灯花,光影骤然一跳,将杨晨铭凝固的侧脸映得棱角分明,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骤然沉没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僵立在书架前,背对着她,那挺拔的脊梁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过,微微佝偻下去,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崩塌感。
江谢爱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他脉搏那混乱、狂乱、几乎要挣脱束缚的跳动。那跳动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掌心,也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她逼问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直刺他灵魂最隐秘的角落:“你亲眼看着我死……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两个字在死寂的空气里反复回荡,带着血腥的质问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记得那漫天火光,记得毒烟灼烧肺腑的剧痛,记得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望向城楼方向那模糊却决绝的身影——那个身影,与眼前这个男人,渐渐重叠,又撕裂。
杨晨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细微的颤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周身激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江谢爱脸上时,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震惊、痛苦、巨大的悲恸、浓得化不开的自厌……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掌控一切的眼睛,此刻竟像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湖面,浑浊、破碎,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倒影,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废墟。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那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牢牢罩住,也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在江谢爱心头反复切割。
“说话!”江谢爱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嘶哑,“你看着我死!看着我弟弟死!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看着我!”
她近乎失控的吼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那里面积压了两世血泪的仇恨,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渴求,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杨晨铭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她的话语狠狠抽了一鞭。他终于抬起了另一只手,不是推开她,也不是指向她,而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覆在了她紧抓着他手腕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冰冷,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湿意。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失焦地投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眼神空洞得可怕。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算计,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茫然和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破碎的喑哑呜咽,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
“……我……”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随即又戛然而止。更多的痛苦和挣扎在他脸上扭曲,他猛地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忍受着酷刑。
江谢爱的心,在他这破碎的反应中,狠狠地沉了下去。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惧。她看到了他的痛苦,看到了他的崩溃,但这痛苦和崩溃,并不能成为他袖手旁观、任由她姐弟惨死的理由!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残忍的答案。
“呵……”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带着彻骨的绝望,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那手腕上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力道之大,甚至带得杨晨铭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也狼狈地垂落下来。
她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那咫尺天涯的距离,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苍白的脸:“你不说?好,杨晨铭,你不说,我就自己查!查清楚你当年在城楼上到底做了什么!查清楚我弟弟的玉佩,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朝服里!查清楚……你到底是谁!”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狠狠钉进杨晨铭的心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痛苦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惧和……某种深藏的、被触及核心的慌乱所取代。
“别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急促而嘶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抓住她,却又在触碰到她冰冷抗拒的目光时,硬生生顿住。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能查?”江谢爱冷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有一片冰封的荒芜,“怕我查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你苦心经营的‘深情’面具被撕碎?”
“不是……”杨晨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脸色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决绝,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在她冰冷的目光下,正一寸寸崩塌,化为齑粉。他不能让她查下去!至少,不能让她现在就查下去!那真相……那真相会彻底毁掉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找回一丝掌控力,声音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谢爱……听我说,现在不是时候。外面……外面那些人,那些盯着江家、盯着我们的人,他们巴不得看到我们内讧!你现在查,只会正中他们下怀!会给你自己,给江家,带来灭顶之灾!”
他试图将话题引向外部的威胁,试图用现实的利害关系来动摇她。这是他惯用的手段,用冷静的算计来掩盖内心的慌乱。
江谢爱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极力掩饰的恐慌和算计,看着他额角的冷汗,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两世纠缠,爱恨交织,到头来,他依然在用这种方式回应她最深的质问。
“灭顶之灾?”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杨晨铭,我江家早已是灭顶之灾了。我弟弟死了,我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灭顶的?”
她的目光落回桌上那半块冰冷的玉佩上,那“江”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至于那些人……”她抬起眼,重新看向杨晨铭,眼神锐利如淬火的匕首,“他们要斗,便让他们斗去。我江谢爱,从不怕斗。我只怕……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的话,像一把把无形的尖刀,精准地刺入杨晨铭最深的恐惧。他看着她眼中那决绝的、燃烧着火焰的冰冷,知道她心意已决。任何的阻拦,任何的算计,此刻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她面前,第一次彻底失效。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妥协的恨意和决心。
最终,他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痛苦、悔恨、恐惧、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又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沉重而艰难。他不再看她,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能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想查,便去查吧。”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死寂的灰败。
“但记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有些真相的代价,你可能……承受不起。”
说完,他猛地转身,动作甚至有些踉跄,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袂在身后带起一阵冷风,吹得桌上的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他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没有丝毫留恋。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隔绝了书房内的一切,也隔绝了他那被彻底击垮的背影。
书房内,瞬间只剩下江谢爱一个人,和那盏在冷风中缩成豆粒、奄奄一息的孤灯。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江谢爱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方才那场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杨晨铭最后那句话——“有些真相的代价,你可能承受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心里。
代价?还有什么代价,比失去至亲、比身死魂消更沉重?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了一丝。她摩挲着那熟悉的“江”字,指尖无意间划过玉佩平滑的边缘。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
在玉佩内侧靠近边缘的地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方,她的指尖似乎……触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凸起。
她猛地将玉佩举到眼前,凑近那豆大的烛火,屏住呼吸,用尽目力仔细查看。
昏黄的光线下,在那光滑温润的玉质内侧,靠近边缘处,果然有几道极其细微、极其浅淡的刻痕!那刻痕深浅不一,歪歪扭扭,不像是工匠精心雕琢的纹饰,更像是……用极其尖锐的东西,在极其仓促、极其艰难的情况下,硬生生刻上去的!
刻痕的形状……似乎是一个……字?
江谢爱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她死死盯着那几道几乎要融入玉质本身的浅痕,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而骤然收缩!
那刻痕,那歪歪扭扭、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痕迹……像是一个……“杨”字?!
不!不对!更像是……一个……“死”字?!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变幻,那刻痕的形状也随之模糊不清。
江谢爱猛地攥紧了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剧烈的颤抖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脏。
这刻痕……是谁刻的?是幼弟明远?还是……杨晨铭?!
如果是明远,他为何要刻下这个字?如果是杨晨铭……他刻下这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无数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每一个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杨晨铭最后那句警告,此刻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有些真相的代价,你可能承受不起。”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半块承载了太多血泪和秘密的玉佩,只觉得它不再冰冷,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松手。
窗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更梆的冷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清。
书房内,只有江谢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那盏在冷风中顽强燃烧、却愈发微弱的孤灯。
那玉佩内侧的刻痕,像一道无声的魔咒,悄然撕开了一条通往更深、更黑暗真相的缝隙。而杨晨铭离开时那踉跄的背影和眼中的绝望,则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了这条未知的路上。
真相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她握紧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穿透窗棂,投向那无边无际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夜色。前路,布满了未知的荆棘和更深的陷阱。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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