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便是雁门关的方向。
李凌霄几人不敢走官道。他曾让阿克和尤焕在官道上尝试过,毕竟他们没有在晋军面前露过面。但是,二人都遭到了晋军严格地盘查。但凡带刀佩剑的,全部严格盘问。阿克说:“所有路口都张贴着许多半身人面像,大概有一二百人的样子。虽然看着不是特别真切,但其中依稀能够辨认出公子。”
李凌霄明白,在柳林,他肯定给“无影肖”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是不知是否有大师兄的指认。
如此严苛盘查,他们只能取山间小路,甚至有时候还要昼伏夜出。李凌霄忧急如焚,心如蔓草疯狂,担心这样走下去,极有可能六日内赶不到雁门关,错过了莲儿的行程。
路上,他曾暗自问过自己,是不是太傻?只有两面之缘的一个女人,甚至还是人人得而食其肉、饮其血的石敬瑭的女人,如此不远千里相送,值不值得?但是,他问过便是问过,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莲儿是个身世凄惨的女人,又是自己的曲道知音,或可称为红颜知己。这样的女人,怕是今生难能遇得一人。更何况她还算得上是自己和阿克的半个救命恩人。当送,必送。甚至如有可能,要救下她,让她从此脱离苦海,过上本应属于她的生活。
起初,他只想送上一程。后来又想,务必救下莲儿,带她脱离苦海。但是,作为即将的契丹皇妃,护送自是极为严密,他担心救不下。经历太原一夜,他已不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莽撞青年,逐渐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此行,若救人不成,反被其累,怕是得不偿失。即便他有这种担心,但仍未改变自己的想法,把救人当做此行终极目的。
有了这样的担心,他便有了别样想法。出来后的第二日,他便建议,让尤俊、尤彩和尤焕先找一个地方暂住,他与阿克二人前去雁门关。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人少目标小,不易被发现。其实,他真正的私心是嫌三人行走太慢,怕耽搁了行程。
尤彩昨日问过李凌霄,为什么非要去雁门关?她也听说那里是石敬瑭的地盘,更有驻军把守,危险异常。李凌霄还是一样的答复:一个故人要去北地,自己需要亲自送上一程。
尤彩心系李凌霄安危,如今不让她们随行,便一万个不乐意。无论李凌霄如何解释,她非要跟着同去,说路上好有个帮衬。尤焕第一次出山,自是兴奋不已,自然与姐姐站在同一个阵营,哭着喊着要跟随。为了跟随,他还挺起胸膛,举了举手中两把飞刀说,关键时刻还能保护众人。弄得李凌霄和阿克哭笑不得。倒是尤俊,不置可否,哪边也不站队。他明白李凌霄的想法,也能理解。
太原是不敢直接穿行的,初步一计算,从蒙山绕行算是最近的距离。于是,李凌霄不再纠结暂住的事,一行人钻进了蒙山腹地。
蒙山方圆不大,但山势陡峭,主峰亦是高达一千五百米有余。据途中问路晋人之时,晋人说,此处有一大佛,名叫西山大佛,又称蒙山大佛。自南北朝,诸多帝王将相曾到此礼佛。但是,一路行来,山路荆棘密布,枯草覆路,哪有什么曾经帝王到此礼佛的风光。这就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个拼着命的争天下,抢地盘,哪还会把佛祖放在心上,更何况是这深山里的佛祖。
正因为皇帝都来到这里礼佛,为了沾帝王的香火气,世人在山上建了不少的山神庙、土地庙和观音祠,散布在蒙山山间。蒙山大佛都已经萧条冷落,这些小的庙祠自然更是衰落,破败不堪,寥无人烟。这恰好给了李凌霄他们疲顿之时栖身所在。
在一处山坳,他们走累后,便寻到一处规模不大,只有一间房舍的观音祠。于是,他们便向那观音祠行去,计划暂时歇脚。但是,将要行到观音祠时,李凌霄猛然止住脚步,说里面有人。几人甚是惊讶,这荒山野岭的,如何会有人烟?
他们蹑足潜踪,慢慢向观音祠靠近。且行且近,确实听到了有人声传出。
“娘亲,孩儿真得好饿!”一个稚气的声音传了出来。
“胤儿,这是信人供奉给观音大士的干鲜果品,我们不能食。”一个妇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娘亲,观音大士只是一尊泥胎,她是看不到我们吃这些供品的。”稚气的声音。
“虽然这只是一尊泥胎,但观音大士神通广大,无所不知,定在天上看着人间。这普天下的善恶她都会看得清楚明白,不可亵渎。若是亵渎,必会遭到报应。”妇人的声音。
“娘亲,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会看着我们母子被冻饿而死的。”
原来观音祠里面是一对母子。
“胤儿,《三礼》你是如何读的?人之所以为人,乃在与有仁义,非仁非义非礼,则不可以为人。孔子还曾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些你都忘了吗?”妇人的声音明显有着薄怒。
但是,妇人这一番话传入李凌霄耳中,令他无比得惊诧,甚至不敢置信。
在天山“摩诘洞”,他曾修习过《三礼》,就是《周礼》、《仪礼》和《礼记》三部书。《周礼》是由西周时期的周公旦所着,讲述的是西周时期的政治制度,对于后世的治国理政有着重大裨益。《仪礼》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部礼制汇编,而《礼记》更是对礼学的作用、应用与意义进行了深刻阐释和分析,内容广博,门类杂多,政治、法令、道德、历史、祭祀等等,几乎无所不包,万象具备,历来被历代帝王所推崇,政治所需求。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番话会是出自一个妇人之口。足见,这个妇人亦是读过《三礼》,绝非乡野村妇。
“娘亲,孩儿知错了。”稚气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但是孩儿可以饿着,娘亲却不能饿着。您已经两日未吃东西了。”
“唉——,不知你阿爹又如何了!我们母子将如何寻到他?”那妇人的声音颇为凄凉哀婉。
“娘亲,孩儿相信,父亲定不会有事的。对了,娘亲,我们若要去寻父亲,首先不能冻饿而死。否则,如何去寻父亲?您看这样行吗?孩儿看这间观音祠并无联对,那孩儿为它写一副对联,供奉给观音大士,我们再吃这供品,大士就不会归罪责罚我们了。”那稚气的声音有着一丝雀跃。
“为娘便听听,如不是颂德观音大士的联对,为娘便不准。”
祠内出现了片刻沉默。李凌霄顿生好奇之心。听声音,那稚气的孩童应该十来岁的样子。如此孩童能够作出怎样的联对呢?
只是片刻的静默,祠内便传出稚气的声音:“上联是:观音早应迹于斯,济世度人,广布洪庥禅脉远。下联是:檀越多慕名到此,修身问道,咸沾德雨佛缘深。娘亲可否?”
未待那妇人说话,在门外的李凌霄已是惊叹不已,击掌而赞。
“好联,好联。上联将观音大士的德行一语而敝之,下联又将敬奉观音大士的众檀越崇慕之情写到深处。”
“谁?”那稚气的声音问道,语带讶然。
“在下李凌霄,途径此处,打扰了。”说着,李凌霄便带着几人进了观音祠。
观音祠内空间不大,只有一尊观音像,前面摆放着一张石板供桌。供桌上有两个油纸包展开着,一个油纸包上面放着几块糕点,一个上面放着三个苹果。或许时间太长,糕点与苹果都风干的不成样子,且落满了灰尘。然后,祠内就只有刚才对话的一对母子了。
打眼看去,妇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瘦小,粗布蓝衫,发髻高挽,面色黝黑。但是,李凌霄一眼便看出来,妇人的脸上涂有灰渍,所以显得黝黑。因为黝黑,除了一双眸子黑亮外,其余五官便看不分明了。那孩童果就十来岁的样子,身高不矮,同样瘦削。由于衣衫单薄了些,双手抱肩,抵御寒冷。即便如此,他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看着进门的李凌霄,眼中充满了戒备之状,双手垂了下来,但握成了小小的拳头。
看到一下子涌进来五个人,那妇人赶紧将那孩童揽到了怀里。孩童却是猛力挣脱了妇人的怀抱,攥着小拳头,站在了妇人身前。
李凌霄心下感叹,这个孩子勇气可嘉,颇懂孝道。为了缓解这母子的戒备之心,李凌霄忙说道:“在下李凌霄,我们只是途径这里,想避风寒。无意中听到令公子的佳联妙对,故而出声赞许。还请夫人莫怪,我们不是恶人。”
“大姐,我们真是途径此地,并无恶意。”尤彩在李凌霄身后微笑说道。
或许是女人见到女人,心中自然要亲近一些。那妇人眼神中的戒备之状稍减。但是,孩童的双拳还是紧握着。
“李公子谬赞了,小儿无状之语莫见笑。”那妇人说道。
“绝非谬赞,令公子这副对联堪称妙对。”李凌霄由衷而言。然后,他瞧向那孩童说道:“小兄弟,既然你为观音大士作的联对,我可否写在这观音祠门外,令世人观瞻?”
“这里并无笔墨,你如何写?”那孩童瞪着一双大眼睛质疑。
“你随我来。”李凌霄笑着走出门外。
连同那妇人,几个人一起相跟着来到门外。只见李凌霄从腰间抽出腰带剑,暗用内力,腰带剑发出龙吟之声。然后,他在观音祠两侧的石制柱子上,刷刷刷开始刻字,剑走龙蛇,石粉四飞。片刻之间,一副对联便镌刻在了石柱上面。
“大哥哥,好俊的剑法!好厉害的功夫!”那孩童不觉大声赞道。
尤彩与尤焕看得眼中异彩连连,尤焕更是鼓起掌来。倒是阿克与尤俊颇似见怪不怪的样貌。阿克自不必说,早就知道李凌霄的功夫厉害。尤俊于天龙观看到过李凌霄在牌楼上刻字留言,早已震惊过一次。
镌刻完之后,他们再次进了祠内。那妇人见到李凌霄的功夫如此之高绝,心里倒是无比坦然起来。她明白,若李凌霄他们是歹人,单凭他们的武功,若难为她们这一对孱弱母子,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经询问才知,这妇人是吕杨氏,孩童名叫吕胤。他们原住在洛阳城。三个月前,吕杨氏丈夫访友来到太原,后听说被石敬瑭的晋军抓了当兵,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于是,母子两人便不远几百里前来寻夫、寻父。
阿克插一句:“我在官道上看到,晋军到处抓丁。但凡男人,走得动路的,几乎一个不放过。甚至有的女人也被抓。”
吕杨氏看了一眼阿克,幽幽说道:“当兵自然凶险万分,提头过生活。我们一家,生,要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要寻到我家官人,一家团聚。”
“娘——”吕胤猛然啜泣起来,声音低哑。
尤彩的眼泪立时流了下来。李凌霄等人无不动容。这个吕杨氏的一番话确感人至深,她的行为更是令人敬佩不已。这是何等坚贞的夫妻感情!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书中暗表:吕杨氏并没有尽说实话。还有,这个吕胤绝非普通人,日后成为了北宋四大谋臣之一。
“大嫂,既然前来寻夫,因何来到这荒山野岭?”李凌霄问道。这确是一个问题,在这荒山野岭又如何寻到丈夫。
“李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在晋阳附近遇到晋军抢掠,身上钱物都被洗劫一空。或因我们是孤儿寡母,当时那些贼兵没有甚是为难。正如刚才这小兄弟所言——”吕杨氏指了指阿克,继续凄然说道:“晋军到处抓人,有时连同女人也不放过。所以,我们母子不敢再出没官道,便躲进了这蒙山深处。”
“大嫂既是寻夫而来,这般光景,又如何寻夫?更何况,在下刚才听闻你们母子所言,已经两日没有进食,这如何使得?”李凌霄再次问道。
吕杨氏摇了摇头,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