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台乡政府会议室的空气异常凝滞。
陈海那句绵里藏针的反击,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欧阳靖和省审计副厅长的脸色都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陈海同志!”欧阳靖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
“你这是什么态度?!审计组是代表省委省政府来开展工作!你这是在质疑审计的公正性,还是在为自己推卸责任找借口?!”
他必须把“对抗审计”的帽子死死扣在陈海头上,绝不能让他把水搅浑。
省审计副厅长也沉下了脸,语气冰冷:
“陈海书记,配合审计调查是组织纪律!”
“你私自封存账目的行为已经非常不妥!现在又提出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是想干扰调查方向吗?请你立刻交出所有账目和所谓的‘线索’!”
面对两人的咄咄逼人,陈海的神色却异常平静。
他迎着欧阳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缓缓道:
“欧阳书记,副厅长,我没有任何不配合调查的意思。”
“封存账目,正是为了确保原始材料的完整和安全,防止在调查期间出现任何意外的损毁或篡改,这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历史负责。”
他再次指了指那个笔记本:
“至于我提到的情况,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
“菌菇合作社设备款支付异常的时间点,恰好是县里某位领导带队下来视察,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在陪同,财务付款流程是否存在被临时干预的可能?”
“‘户户通’项目中标公司与实际供货公司不一致的问题,其背后的股权关联和资金流向,是否也应该纳入审计范围?”
他每一句话都落在实处,每一个疑问都直指程序漏洞和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环节,丝毫不提个人,却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有力量。
欧阳靖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陈海如此难缠,不仅不慌乱,反而思路清晰地展开了防守反击。
审计副厅长眉头紧锁,陈海提出的这些问题确实存在疑点,作为专业审计人员,他无法公然无视。
但一想到沙瑞金的交代和欧阳靖背后的能量,他又不得不强硬起来:“这些情况,审计组自有判断和调查程序!现在,请你立刻执行命令,交出账目!”
会议陷入了僵局。
一方仗势压人,一方据理力争。
乡里其他班子成员都低着头,冷汗涔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
就在岩台乡会议室剑拔弩张的同时。
汉东省委,沙瑞金办公室。
与欧阳靖那边表现出来的“雷霆震怒”不同,
沙瑞金此刻反而异常“平静”地接听着欧阳靖心腹打来的加密电话。
电话里,心腹焦急地汇报着岩台乡的僵局,以及陈海“负隅顽抗”的态度。
沙瑞金听着,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弧度。
“好,我知道了。”
沙瑞金打断对方的汇报,语气“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宽容”,
“告诉欧阳,不要急躁。这几年陈海同志一直待在基层,可能对审计程序有些误解,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审计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要以理服人嘛。”
心腹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沙瑞金会是这种反应。
沙瑞金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审计的目的是发现问题,纠正错误,改进工作,不是要搞垮哪个同志。”
“让欧阳配合好审计组,把问题查清就好,注意影响,不要扩大化。”
他甚至“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尤其是要注意团结像陈海这样有基层经验的同志,他提出的某些疑问,审计组也是可以酌情参考的嘛。”
挂了电话,沙瑞金脸上的“宽容”瞬间消失,眼底深处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波动。
“陈海……”
他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闪过陈岩石那张刚正不阿、皱纹里都刻着原则的脸。
那位老人,于沙瑞金而言,是恩重如山的养父,
是沙家坝峥嵘岁月里父辈战友深情的延续,更是倾其所有资助他完成学业、在他心中拥有无可替代份量的“陈叔叔”。
平心而论,他对陈岩石始终怀着一份发自肺腑的敬重,
心底更藏着一丝近乎于亲情的深切感念。
但也正因如此,陈海的身份才如此“合适”——一个与他沙瑞金有着深厚渊源、却又明显站在高育良和陆则川阵营中的干部。
动陈海,在外人看来,需要更大的决心,也更能彰显他沙瑞金“铁面无私”、“绝不护短”的形象。
这层关系,成了他烟雾弹最完美的迷彩。
他根本不在意欧阳靖能不能在岩台乡立刻抓到陈海的把柄。
甚至,陈海此刻越是强硬地“抵抗”,越是好事!
这会让高育良、陆则川乃至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岩台乡,锁定在陈海身上,锁定在那些乡镇项目的鸡毛蒜皮里。
让他们去查,让他们去争,让他们以为他沙瑞金的刀锋所指,不过是一个县区乡镇,不过是扶贫资金那点问题。
欧阳靖那个蠢货,恐怕还沉浸在自己被委以重任、即将拿下“政绩”的幻想里吧?他不过是自己抛出去吸引火力的诱饵,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过河卒子。
他真正的杀招,从来就不在岩台乡!
……
想到此处,沙瑞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
政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最亲近的关系,反而会成为你最完美的工具。
陈叔叔,对不起了,为了大局,只能暂时委屈您的儿子了。
但愿日后……您能明白我的不得已。
这份“歉意”仅仅在他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汉东省阴沉的天空,
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而锐利。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即便这“小节”,是恩情,是旧谊。
他拿起另一部电话,打给了那个负责“非常规”调查的组长,语气截然不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狠厉:
“那边的动静,已经开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你们的机会来了!我不管用什么方法,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到李达康妻弟那个境外账户的确凿转账记录和受益人信息!”
“我要铁证!听懂了吗?是铁证!”
“至于赵瑞龙那边……既然看守严密,暂时不要硬闯。”
“换个思路,从他身边的人入手,那个经常给他送饭的厨师,或者……安排一场看守所内的‘突发疾病’,总之,我要他尽快‘安静’下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当欧阳靖还在为盯住陈海而自得之际,却不知在沙瑞金的棋盘上,他自身才是那个被更高明的猎手静静俯视、即将收网的囊中之物。
沙瑞金真正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通过欧阳靖这根线,死死咬住李达康!
只有通过欧阳靖这根线,死死咬住李达康妻弟境外账户那条线,拿到确凿的铁证,才能真正捏住李达康的命门,让他彻底失去摇摆的资本,只能任自己拿捏!
甚至,在必要之时,欧阳靖这枚棋子,也未尝不可化作一份“厚礼”,拱手让与高育良、陆则川阵营,以换取更大层面的喘息或交易。
这一局,环环相扣,既除了不忠之心腹,又卖了人情,更能腾出手来布控真正要害——一步三算,莫过于此。
沙瑞金缓步踱至窗边,负手凝望窗外沉郁的天际。
平日里在下属面前“毫无掩饰”的那股躁怒之气已然褪尽,
此刻,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唯有一双眼睛沉得像深秋的寒潭,静得令人窒息——恰似暴雨初歇后那片漆黑而渊深的海。
——这才是执棋者端坐局外、落子无悔时真正的笃定与从容。
沙瑞金凝视窗外翻滚的阴云,恍惚间仿佛回到数年前的那个午后。
退休多年的陈岩石坐在自家小院藤椅上,身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正在修剪一盆长势倔强的老根盆景。
阳光透过葡萄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推了推老花镜,声音沉缓而苍凉:
“小金子,你来看这盆景——”
陈岩石的手轻抚过盘曲的根节,眼神里透着一生沉淀的明悟与遗憾:
“我这一辈子,就像这盆里的老根,规规矩矩困在方寸之间。守住了清白身子,却没破开多大的天地。”
他放下剪刀,目光投向院外苍茫的远山,声音里浸透着退休后的苍凉与顿悟:
“现在退了休,闲下来了,反倒想通了许多事。一辈子把‘清白’二字顶在头上,不敢沾一点灰,可回头看看,为群众真正解决的难题、扎扎实实铺下的路,又有几条?”
“小金啊,这话你现在未必全懂,但得记住:光守着自个儿清白的身子,是干不成大事的。有时候,想真为老百姓劈开一条路、踏平一道坎,你就得不怕脏手、不怕污衣。”
“哪怕被骂背叛初心、同流合污,哪怕千夫所指、万人不信——只要最终能实实在在换老百姓碗里有饭、身上有衣、屋里有灯,这污名,该背就要背上!”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当年的火焰:
“你要记住:清名易守,实事难成。想当‘清官’,只需独善其身;想做成事,却得和光同尘。”
“许多为官者,一生不慕权位、不逐利禄,清名虽在,却终究未能为苍生做实绩、为天下开新局。然则,大义如北辰,岂因一时污衣蔽履而移?但凡心中真正装着黎民,便甘愿燃身为火,照破长夜——即便独行万里,此心亦不悔。”
“有时候弯腰,不是为了屈服,是为了把根扎得更深、更稳——总有一天,能让这板结的土地松动的,不是高悬天上的明月,而是深埋地下、却不停向前钻的根须。”
他说完,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把压了一辈子的担子终于交付了出去,眼中仍带着未尽之憾,却也有了一片澄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