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仰面躺在锦被之中,昔日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唇色灰败,如同一枝被正急速枯萎的芍药。
她闭着眼,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颂芝跪在脚踏边,同样面容憔悴,嘴唇干裂。
她劝不动,也哭尽了泪,索性也绝了食,只固执地守着年世兰。
夜间,殿门“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裹在不起眼的宫女斗篷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年世兰连眼皮都未抬。
那身影却径直走近,停在床榻前。
年世兰这才懒懒地掀开一丝眼缝,浑浊的目光扫过去。
待看清来人兜帽下那张清癯的脸,年世兰枯槁的唇边竟扯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弧度,气若游丝:
“呵…齐月宾。”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端妃齐月宾抬手,缓缓解下兜帽。
她并未回应年世兰的讥讽,目光沉静地扫过这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冷清破败的清凉殿,最终落在年世兰毫无生气的脸上。
她兀自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坐姿依旧带着昔日的端方, 声音很轻,像落在枯叶上的雪:“你这儿如今倒真和我那儿没什么两样。”
年世兰闭上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齐月宾并不在意她的冷漠,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过了许久,久到年世兰几乎以为她已离开,齐月宾才又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年世兰,你恨我恨了这么多年。恨我当年,害你失了孩子。”
年世兰睁开眼睛,嘶声质问:“难道…不该恨?”
“该恨。”齐月宾迎着她的目光,竟坦然承认,“我也恨。恨那碗药,恨那下药的人…也恨你,恨你当年为何那般毫无防备。”
“信谁?”年世兰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恨意淹没,“自然是信你!是你亲手端来的…”
“是我端来的。”齐月宾打断她,“可那药,是谁给我的?又是谁告诉我,那是安胎的圣品,要我务必亲自送去?”
她紧紧盯着年世兰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他。是他,亲手把堕胎的药,交到了我的手上!是他,借我的手,杀了你的孩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年世兰的心脏!
她浑身剧震,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声音破碎,“你骗我…你恨我…你要我死也不安生!”
齐月宾不再言语,只静静看着她。
年世兰猛地从床上撑起干瘦的身体,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你…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齐月宾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眼中也蓄满了泪水:
“我要如何说?他要的,就是你恨我!他要的,就是我们两个互相憎恨!”
年世兰剧烈咳着:“为什么?”
齐月宾忽然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凄厉的嘲讽:
“年世兰,你真是蠢得可怜。”
年世兰已无力骂人,只死死瞪着她。
齐月宾的声音淬着寒冰:
“因为我们都出身将门。他忌惮你年家的兵权,也忌惮我齐家的根基!”
年世兰连呼吸都微弱下去。
齐月宾步步紧逼,恨意如刀:
“你恨我,恨我害你失了孩儿。我也恨你!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
她眼中爆发出积压多年的痛楚:
“我恨你不信我!”
年世兰彻底怔住,如遭雷击。
齐月宾流着泪,继续道:“我曾见过那三个女孩子,安陵容、甄嬛、沈眉庄,她们携手并肩,情同姐妹。”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年世兰枯槁的脸上:
“我们,何尝不是如此?也曾像她们那般要好,那般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年世兰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可你不信我。”
齐月宾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积压多年的委屈与控诉,“你信了他!信了他的虚情假意,信了他的巧言令色,认定了是我亲手害死了你的孩子!”
每一个字,都像长针,狠狠扎进年世兰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再是汹涌的洪流,而是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年世兰深陷的眼窝中滑落,顺着她已明显的颧骨,蜿蜒流进脖颈的褶皱里。
齐月宾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亦是万箭穿心:
“他的目的,终究是达到了。两个他忌惮的将门之女,都不会再有孩子了,而且,互相憎恨,他的江山安全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年世兰。
“他……他……”她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喉咙里滚出濒死的悲鸣,“他骗得我好苦!他毁了我,毁了我们!他好狠的心!”
巨大的悲恸和彻底醒悟后的绝望,如同灭顶的海啸。
她再也无法承受这蚀骨的痛苦与悔恨,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猛地向前一扑。
她原想去碰柱,却因为虚弱,只重重地栽倒在齐月宾的怀里。
这个动作,冲撞得齐月宾一个趔趄,却稳稳地将她接住。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年世兰。
抱住怀中这副曾经明艳张扬,如今却枯瘦如柴的身体。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在王府时,她马背上失足摔下来时那样,给予她最坚实的依靠。
“世兰……”齐月宾抚摸着年世兰散乱枯涩的头发,,“别怕……别怕了……”
年世兰在她怀里蜷缩着,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