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初冬,一场比严寒更让人心头发紧的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百家镇人民公社。
“全民大炼钢铁”!
“超英赶美”!
“钢铁元帅升帐”!
红色的标语一夜之间贴满了公社大院和各村口的墙壁,字字如火,灼烧着每个人的眼球。
县里召开了紧急动员大会,王建国和刘福贵回来时,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压力已经不再是纸面上的批评,而是硬邦邦的任务指标——百家镇公社,必须在三个月内,建造五十座土高炉,产出合格钢铁一百吨!
完不成任务,书记、社长就地免职!
公社会议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五十座炉子,一百吨钢……”刘福贵抱着脑袋,声音嘶哑,“这……这简直是开玩笑!我们一没矿,二没技术,拿什么炼?拿头炼吗?”
王建国狠狠吸了一口烟,看向一直沉默的诛皎:“诛皎同志,你是懂技术的,社办工厂也搞得有声有色,这事儿……你看有没有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诛皎身上。
诛皎心中一片冰凉。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知道这段历史的荒诞与惨痛,知道这将是对农村生产力的一次巨大破坏。
但他更知道,在这股席卷全国的狂潮面前,个人的理智和反对,如同螳臂当车,只会被碾得粉碎。
他不能公开反对,那会立刻被扣上“右倾保守”、“反对大跃进”的帽子,失去所有权力,甚至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他之前拒绝虚报产量,尚可用“实事求是”来辩解,但面对这直接的政治任务,硬顶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执行。
但,怎么执行,却有操作的余地。
诛皎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平稳得近乎冷酷:“王书记,刘社长,任务必须完成,这是政治任务,没有价钱可讲。”
刘福贵和王建国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诛皎这次答应得这么干脆。
“但是,”诛皎话锋一转,“我们不能蛮干。我的意见是,集中力量,保证重点,减少损失。”
他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图前。
“第一,选址。不能占用良田,只能在贫瘠的山坡地、河滩地建造高炉。我看过,我们公社符合条件的地方,最多只能建二十座符合基本要求的土高炉。”
“二十座?”刘福贵叫了起来,“县里要求是五十座!”
“刘社长,”诛皎回头,目光锐利,“建五十座不合格的炉子,浪费人力物力,一吨钢也炼不出来,和集中力量建二十座可能出钢的炉子,哪个更能完成任务?我们要的是钢铁,不是泥巴堆的数字!”
王建国深吸一口气:“诛皎同志,你继续说。”
“第二,劳力。现在是农闲,但冬季农田水利建设不能停,那是明年的饭碗。我的意见是,各生产大队,只抽调三分之一的劳力参与建炉炼钢,而且以辅助劳力为主。主要劳力必须保证水利工程的进度,这是底线!”
他刻意加重了“底线”两个字。
“第三,原料。”诛皎继续道,“我们没有铁矿石,只能用土法,收集社员家的废铁,以及……砸锅献铁。”
说到“砸锅献铁”四个字时,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
“这件事,要动员,但不能强制,尤其要保证社员家里至少留一口做饭的锅。同时,组织劳力上山砍树,烧制木炭作为燃料。”
他提出的方案,几乎是最大限度地在保留农业生产根基的前提下,去应付这个荒诞的任务。
王建国沉思良久,重重一拍桌子:“就按诛皎同志说的办!集中建二十座炉子!劳力抽调严格控制!老刘,你负责全面动员和思想工作!诛皎,你负责技术指导和具体建造!出了问题,我负责!”
刘福贵张了张嘴,看到王建国决绝的眼神,最终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命令一下,整个公社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蚂蚁窝,瞬间沸腾起来。
敲锣打鼓的宣传队走村串巷,动员“献铁支援国家建设”。
社员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家里残缺的犁头、生锈的镰刀、甚至一些用不着的铁器上交。
但当有人试图强行收缴家里正在使用的铁锅时,遇到了强烈的抵触,甚至爆发了争吵。
“把锅都收了,我们一家老小用什么做饭?喝西北风吗?”
“这是破坏生产!诛社长说了,不能收做饭的锅!”
诛皎提前打下的预防针和设定的底线,在此刻发挥了作用,避免了最极端的情况发生。
建造土高炉的工地上,更是一片混乱。
按照不知道从哪里传下来的简陋图纸,人们用黄泥、石块、砖头垒砌起一个个形状怪异、如同放大了的坟包般的炉体。
缺乏经验,全凭一股热情和蛮干。
炉子垒了塌,塌了再垒。
漫山遍野都是砍树烧炭的人,碗口粗的树木被成片放倒,浓烟四处升起,如同战争的烽火。
诛皎穿着沾满泥点的旧棉袄,奔波在各个建炉工地之间。
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尽量指导,让这些注定失败的炉子,建得更“规范”一点,减少坍塌伤人的风险。
他亲眼看到,李卫国看着被调去砍树的精壮劳力,看着被耽搁的水渠工程,痛心疾首地跺脚。
他亲眼看到,赵振华管理的加工厂,因为燃料和劳力被抽调,生产几乎陷入停滞。
他亲眼看到,陈大壮带着民兵,费力地将从各家各户收集来的、掺杂着不少非铁金属的“废铁”,运往高炉工地。
那些铁器里,甚至还有几尊不知哪个破庙里搬来的残缺佛像。
整个百家镇,仿佛陷入了一场集体无意识的狂热梦境。
人力、物力、财力,被疯狂地投入到这注定没有产出的黑洞之中。
只有诛皎,和少数几个像他一样清醒的人,在寒冷的北风中,感受着这幕荒诞剧带来的刺骨寒意。
他知道,这些用血汗和资源堆砌起来的土高炉,最终只会炼出一堆无用的、掺杂着泥沙和焦炭的废渣。
而代价,将是接下来数年,整个公社需要艰难弥补的创伤。
但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并尽力将这创伤,降到最低。
这或许,是他在这个疯狂的时代里,唯一能做的,最无奈,也最清醒的抵抗。
土高炉,如同一个个丑陋的疮疤,矗立在百家镇的土地上。
它们吞噬着资源,灼烧着理性,映照出一个时代,特有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