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沟村的名字,贴切得近乎残酷。
村子蜷缩在两道贫瘠的山梁之间,一条干涸的河床穿村而过,河床里的鹅卵石被太阳晒得发白,像一地零碎的骨头。土坯房错错落落,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黄泥和麦秸,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这是贫穷最原始、最顽固的味道。
姜芸和林晓、小满一行人,是在县扶贫办干部的陪同下,坐着颠簸的吉普车来到这里的。车子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惊得几只土鸡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墙头。
“姜老师,你们可算来了!”村长是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中年男人,名叫石根。他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眼神里既有期盼,也有掩饰不住的忐忑,“我们村这些绣娘,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可……可就是卖不上价,日子过得紧巴。”
姜芸微笑着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陆续聚集过来的妇女们。她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随意地挽着,怀里抱着或手里牵着孩子,一双双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她们这几个“城里来的老师”。那眼神,像极了当初刚刚走出困境的自己。
“石根村长,我们这次来,就是带着技术和诚意来的。”姜芸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合作社的‘化学固色技术’已经成熟,县里也批了专项扶贫基金,固色剂和新的金线,免费提供给大家。我们只有一个目的,让石沟村的苏绣,重新亮起来。”
话音刚落,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免费?这对于连买一斤盐都要盘算半天的石沟村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林晓和同来的合作社绣娘们打开带来的箱子,一排排贴着标签的固色剂瓶和一捆捆闪耀着柔和光泽的金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女人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仿佛看到了灰暗生活里的一抹金色。
然而,当培训正式开始时,现实的阻力远比想象中要大。
村委会的堂屋成了临时教室,十几位绣娘围坐在长桌旁。姜芸亲自示范,如何按照比例调配固色剂,如何将金线浸泡,如何测试其韧性与光泽。
“大家看,这个比例很关键,桑叶提取物是保光泽的,酸性固色剂是增韧性的,少了任何一样,效果都会打折扣。”姜芸一边说,一边将调配好的液体倒入小瓷碗。
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名叫翠婶,是村里手艺最好的绣娘。她拿起一束浸泡好的金线,放在指尖捻了捻,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姜老师,这……这线滑溜溜的,还有股子怪味儿,跟咱们以前用的不一样。”翠婶的声音带着一丝怀疑,“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用的都是草木灰水,或者明矾水,哪用过这些……化学的东西?这线绣上去,过个几年,会不会烂成一团泥?”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立刻引起了共鸣。
“是啊,翠婶说得对,这玩意儿靠不靠谱啊?”
“别到时候,绣是绣快了,东西卖不出去,还砸了咱石沟村的招牌。”
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女人们脸上的兴奋变成了犹豫和观望。她们穷怕了,也怕改变,任何一点风险都可能让她们本就脆弱的生活雪上加霜。
姜芸没有急于辩解。她知道,对于这些将手艺视为命根子的老匠人来说,任何说教都显得苍白。她从随身带来的绣品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幅修复好的《荷花鸳鸯绣屏》。
“翠婶,您是行家,您来摸摸。”
绣屏在桌上展开,那对栩栩如生的鸳鸯,眼波流转,羽毛层次分明,尤其是那用金线绣出的眼眸,在堂屋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一点灵动的光。
翠婶凑了过去,眼神瞬间就被吸引了。她伸出手指,几乎是虔诚地,轻轻拂过那对“鸳鸯眼”。她的指尖在金线上来回摩挲,从针脚的走向到丝线的质感,一寸一寸地感受着。她的表情从最初的挑剔,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一丝难以置信的赞叹。
“这……这金线……既有老金线的厚重,又比它更挺括,光泽也……也正。”翠婶喃喃自语,她抬起头,看着姜芸,“这真是用你说的那个……化学固色剂弄的?”
“是的。”姜芸指着绣屏的另一角,“这里有一块样品,我们做过测试,用开水泡过,用刷子使劲刷过,您看,丝毫没有损伤和褪色。如果用传统方法,恐怕早就脆化了。”
她又拿出张师傅那幅褪色的牡丹图,两幅作品一新一旧,一明一暗,形成了最直观、最有力的对比。
“我不是要否定传统,”姜芸的声音诚恳而有力,“传统是我们的根,但根也需要吸收新的养分才能长得更壮。我们老祖宗用明矾,在那个时代就是‘化学’。我们现在做的,只是用更科学、更稳定的方法,让我们的苏绣,能抵御住时间的侵蚀,能走得更远。”
翠婶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又抬头看看姜芸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她想起了自己那些因为褪色、脆化而卖不出去的旧绣品,想起了儿子开学时凑不齐的学费。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绣针。
“姜老师,你教我吧。我……我想试试。”
有了带头人,僵局被打破。其他绣娘也纷纷拿起针线,课堂重新恢复了生气。
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又出现了。
在人群的角落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正低着头,眼圈红红地跟自己面前的绣绷较劲。她叫丫丫,是村里唯一的聋哑绣娘。她听不到姜芸的讲解,只能靠看别人的动作来模仿。可刺绣的精髓,往往在那些口耳相传的细节里——针尖入线的角度,手腕发力的轻重,丝线捻动的松紧……这些,她都感受不到。
她手里的丝线一次次被拉断,绣出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条挣扎的蚯蚓。旁边的婶子想帮她,比划了半天,丫丫却急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猛地放下绣针,捂着脸跑出了堂屋。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尴尬。
“唉,这孩子,命苦。”石根村长叹了口气,“从小就听不见说不了,可偏喜欢绣东西。她娘说,这是她唯一的念想。可惜了,这手艺,学不了。”
姜芸的心被揪了一下。她看着丫丫跑出去的背影,想起了小满。小满虽然眼盲,但至少还能听见,能交流。而丫丫,被困在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默默观察着一切的小满,站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姜芸和林晓做了一个“交给我”的手势,然后端起自己那碗还没动过的水,拿着一块干净的布,也跟着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石沟村陷入了寂静,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油灯光。姜芸和林晓住在村委会临时腾出的一间小屋里,土坯墙,硬板床,条件艰苦,但她们毫无怨言。
“今天……还是不太顺利。”林晓一边铺床,一边说,“尤其是那个丫丫,看着让人心疼。”
姜芸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夜空,远处山峦的轮廓像沉睡的巨兽。“技术推广,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不仅要教技术,更要建立信任。”她顿了顿,又说,“而且,今天翠婶她们也提到了一个情况。”
“你是说……山崎的人?”林晓的脸色严肃起来。
“嗯。”姜芸点点头,“翠婶说,上个月有几个自称是‘日本民俗文化商人’的人来过村里,高价收了几幅用老方法绣的‘土布绣’,还说‘越原始越有价值’。当时大家只当是捡了个便宜,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们这是在分化我们,制造传统与创新的对立,给我们的技术推广设置障碍!”林晓气愤地说。
“没错。”姜芸的眼神冷了下来,“这场博弈,从我们决定创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他们不仅要偷我们的技术,还要动摇我们的根基。”
两人正说着,门被轻轻推开了。小满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低着头的丫丫。
“怎么样?”姜芸急切地问。
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拉着丫丫走到油灯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覆在丫丫的手上。接着,她拿起针线,闭上眼睛,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清晰的节奏,开始刺绣。
她的动作很轻,针尖落下,仿佛不是在刺破绸缎,而是在亲吻它。她的手引导着丫丫的手,让丫丫感受着她每一根手指的发力,每一次手腕的转动,每一次丝线穿过布料时的微弱阻力。
丫丫的身体起初是僵硬的,但渐渐地,她放松下来。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小满相连的那只手上。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此刻,通过小满的指尖,一个全新的、由触觉构成的世界,正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姜芸和林晓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油灯的光晕里,两个女孩,一个眼盲,一个聋哑,却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一针,一线,传递的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一种深刻的理解与共鸣。
许久,小满停了下来,她松开手,示意丫丫自己试试。
丫丫深吸一口气,拿起针,闭上眼睛。她的动作依旧有些生涩,但比起白天,已经判若两人。她绣出的针脚,虽然不完美,却稳定、均匀,有了灵魂的雏形。
一滴眼泪,从丫丫紧闭的眼角滑落,滴在绣绷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是冲破黑暗的光。
小满转过头,对着姜芸,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用手语比划道:
“师父,我找到了。教她的方法。用心去听,用手去看。”
姜芸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也湿润了。她知道,一个全新的、属于聋哑绣娘的培训体系,就在这石沟村的夜晚,在这盏昏黄的油灯下,悄然萌芽。
这颗触觉的种子,不仅将在石沟村生根发芽,更将在未来,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震惊世界。
而在村外的黑暗中,一双眼睛正透过村委会破旧的窗户,冷冷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那人影见小满和丫丫开始互动,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计划有变。她们找到了新的方法。山崎先生,需要提前启动下一步了。”
夜风,吹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