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湿冷的纱,笼罩着满目疮痍的桑叶田。
空气中,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桑叶清甜的汁液,发酵成一种刺鼻的悲怆。断掉的桑树桩像一排排被斩首的士兵,无声地控诉着昨夜的暴行。翠绿的叶片被践踏在泥水里,原本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田野,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
绣娘们的哭骂声、叹息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姜芸的心上。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拂去一根断枝上的湿泥。那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光滑利落,绝非普通农具所能造成。这背后,是冷静的恶意,是专业的破坏。
山崎雄一。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胃里。他不仅仅是一个贪婪的商人,他是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用最卑劣的手段,试图扼杀苏绣的命脉。
“报警!必须报警!”王桂香气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发抖,“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
“报了警又怎么样?”一个老匠人颓然地坐在田埂上,声音里满是无力,“等他们查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咱们的桑叶,已经没了。”
是啊,桑叶没了。那承载着他们希望的“桑叶提取物”,成了无源之水。刚刚取得的突破,瞬间变成了一场空欢喜。绝望的情绪,像田间的雾气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姜芸缓缓站起身,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痛苦、愤怒、迷茫的脸。她看到了张师傅,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围,浑浊的眼睛望着被毁的桑田,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他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姜芸难受。
她知道,此刻的安抚是苍白的,愤怒是无用的。她必须做点什么。
“大家先别慌。”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瞬间压过了嘈杂的人声。“桑树被砍了,我们可以再种。但有些东西,如果被我们亲手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合作社的方向。“李工,麻烦你,把那幅荷花绣屏,还有张师傅的牡丹图,都拿到这里来。”
众人一愣,不明白她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拿出绣品。
李建国没有多问,立刻转身跑去。不一会儿,他捧着两幅绣品,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姜芸接过两幅绣品,将它们并排铺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塑料布上。一边,是张师傅那幅褪色的牡丹图,岁月侵蚀了它的光彩,花瓣边缘的丝线已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无可奈何的衰老。另一边,是刚刚修复好的荷花绣屏,尤其是那对“鸳鸯眼”,在晨光下闪烁着温润而坚韧的金色光芒,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
鲜明的对比,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师傅,”姜芸抬起头,直视着老人的眼睛,“您前几天说,宁肯让绣品老去,也不让它变味。我懂,也敬重您这份坚守。因为守住‘味’,就是守住苏绣的魂。”
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没有一丝胜利者的炫耀。
“可是,大家看看,”她指向那片被毁的桑田,“现在,有人不想让我们的绣品‘老去’,他们想让它‘猝死’!他们砍的不是桑树,是苏绣的根!他们毁的不是原料,是我们的未来!”
她从李建国手中拿过那本日文说明书,高高举起。
“这是什么?这是山崎雄一交给我们的‘战书’!他偷我们的技术思路,毁我们的生产原料,就是想让我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用劣质的仿品,用偷来的技术,去玷污‘苏绣’这两个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愤:“到那个时候,我们的绣品不是‘老去’,是‘死’得不明不白!苏绣的‘味’,不是‘变’了,是被人从根上刨掉了!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人群中一片死寂。老匠人们看着那本日文说明书,又看看被毁的桑田,脸上的顽固和怀疑,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震惊和愤怒所取代。他们终于明白,姜芸的“化学固色”,不是对传统的背叛,而是在为传统铸造一副铠甲。
姜芸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落回那两幅绣品上。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我研究化学固色,不是为了取代灵泉,更不是为了糟蹋苏绣。我只是想,当灵泉枯竭,当豺狼环伺的时候,我们手里能有一把可以保护自己的剑。”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对金色的“鸳鸯眼”。
“这根金线,是我和李工熬了二十三个通宵,用桑叶的‘魂’和化学的‘骨’,一点点养出来的。它没有变味,你们闻闻,上面还有我们合作社桑叶的清香。它只是……更结实了。它能让我们的苏绣,在风雨面前,站得更直,走得更远。”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现在,桑田被毁了。我们可以等新桑树长大,但山崎的进攻,不会等。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过去,守着老手艺,祈祷山崎发善心,然后看着苏绣一点点被蚕食,最后消失。二是,我们团结起来,把这项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用它来保护我们的技艺,保护我们的饭碗,保护苏绣的尊严!”
“我选择第二条路。”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但我愿意赌上我的一切。现在,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赌吗?”
话音落下,田野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风吹过断枝的呜咽声。
张师傅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他走到塑料布前,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对“鸳鸯眼”。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碰那金线,而是先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那幅褪色牡丹图上脆弱的花瓣,眼中满是痛惜。然后,他的手,才缓缓地、带着一丝神圣的仪式感,落在了那对金色的眼眸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坚韧,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那不是冰冷的化学,而是……是熟悉的桑树的温度,是绣线的韧性,是匠心的力量。
“这针脚……”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有你的倔强。”
他又用力按了按,感受着那金线深藏的弹性。
“这金线……有咱们的桑树味儿。”他抬起头,看向姜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水光。“它……它没变味……它只是,有了铠甲。”
老人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绣娘,用尽全身力气,将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我张守艺,守了一辈子苏绣,守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更是这手艺里的骨气!”他的声音不再虚弱,而是充满了洪钟般的力量,“以前,是我老糊涂了!我以为守住一成不变,就是守住了根。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根,是咱们绣娘这颗不怕困难、敢于创新的心!”
“从今天起,我这条老命,就交给姜芸了!她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谁再敢说一句二话,就不是我张守艺的徒弟!”
“张师傅!”绣娘们激动地喊道。
“我也愿意!”
“我们都愿意!”
此起彼伏的回应声,汇成一股暖流,驱散了田野间的寒雾。年轻的绣娘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些原本动摇的老匠人,也纷纷走上前,握住姜芸的手,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歉意与支持。
姜芸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湿润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合作社才真正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
就在这时,李建国把姜芸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姜芸,有件事很奇怪。我们最初几次失败的实验数据,按理说只有我们俩知道。但山崎那本说明书里,却精准地避开了我们走错的所有岔路。就好像……有人把我们的实验笔记,实时抄给了他一样。”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
内鬼?
合作社里,竟然有山崎的内鬼?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围在一起、情绪高涨的绣娘们。每一张脸,此刻都洋溢着团结和决心。可就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团结之下,竟然隐藏着一条毒蛇。
是谁?是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仓库管理员?还是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年轻学徒?又或者……是某个她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一股寒意,从她背脊升起。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对李建国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声张。
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是把技术革命真正落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走向人群。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背后,多了一层旁人看不透的深思。
“好!”她大声说道,“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第一,桑田的事,交给报警的同志处理,同时,我们立刻补种!第二,李工,你马上把‘化学固色技术’的完整流程和配方,整理成册,我们人手一份!第三,从今天起,我们成立‘技术攻坚小组’,由张师傅担任顾问,我负责教学,大家互帮互学,必须让每个人,都掌握这项新技术!”
她的安排条理清晰,充满了力量,让原本还有些慌乱的绣娘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可是,姜芸姐,”一个绣娘担忧地问,“桑叶没了,我们拿什么来提取汁液?”
姜芸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远方。“天无绝人之路。我已经想好了办法。”
她没有说是什么办法,但她的眼神,却给了所有人无穷的信心。
阳光终于穿透了薄雾,洒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上,也洒在每一个绣娘充满希望的脸上。他们不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多少艰险,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中间,还潜藏着背叛的阴影。
但他们知道,只要心在一起,只要手中的绣针还在,苏绣的根,就永远不会断。
而姜芸,站在人群中央,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这片被毁的桑田,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她在心中默默盘算着,那个内鬼,究竟是谁?而她刚刚对绣娘们许下的“办法”,又该从何处着手?
她的脑海里,闪过第一卷中,那个被她拒绝的、来自县扶贫办的合作提议。或许,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