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忏悔与血色银杏
与柯文阳的决裂,像一场彻骨的冷雨,浇灭了柯景阳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他带着满身疲惫,与清醒的痛楚,再次踏进,王叔那间弥漫着中药味,与旧纸张气息的小屋。这里没有金融街的浮华与算计,只有岁月沉淀的厚重,或许能藏着他,此刻最需要的答案。他想从这位同样被过去,梦魇缠绕的老人身上,找到一丝前行的方向。
推开门时,屋里的光线,比上次更暗了些。王叔靠在床头,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浑浊的目光,凝望着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像是在凝视某个遥远到模糊、却又沉重到无法触碰的时空。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当看到柯景阳脸上,未散的决绝,以及眼底深藏的伤痕时,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声音气若游丝:“和……他摊牌了?”
柯景阳沉重地点头,没有隐瞒,将与柯文阳对峙的经过、那记决裂的拳头,以及最终划清界限的宣言,都简略地说了一遍。他刻意避开了,营业部里那些绝望的画面,却还是在提到“散户被收割”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王叔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过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逃不开……终究是逃不开……”他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擦了擦眼角,“我们王家,欠你们柯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王家?柯家?”柯景阳猛地抬头,心脏骤然一紧,之前那些零碎的疑惑,此刻全都涌了上来,“叔,你到底在说什么?‘银杏会’到底是什么?你和我爷爷,是不是早就认识?”
王叔闭上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还掺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愧疚。“孩子……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隐退高手’……”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喉咙,“我是个罪人。一个欠了无数人命的罪人。”
“98年……你知道98年那场股灾吗?”王叔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个疯狂,又残酷的年代,“那场灾难,卷走了多少人的积蓄,多少人的命……而我,我就是在那艘‘贼船’上,替他们……替‘银杏会’掌舵的操盘手之一。”
“银杏会?”柯景阳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个名字他听了太多次,此刻终于要揭开神秘的面纱。
“那不是什么投资俱乐部……那是一个……嗜血的图腾。”王叔的眼神开始涣散,语速也变得急促,像是在倾倒积压了,二十年的秘密,“里面的人……有最顶尖的交易员,有手握政策资源的权贵,还有能搅动舆论的笔杆子……我们聚在一起,从来不是为了‘共赢’,只有一个目的:利用规则的漏洞,把整个市场当成牧场,收割那些手无寸铁的散户!”
“那时候我年轻,狂妄得很,以为能看懂K线、能算出趋势,就掌控了一切。”王叔的话语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咳得他肩膀都在发抖,“‘银杏会’给了我无法想象的资源,提前知道的政策动向,能撬动大盘的资金,还有随时能散布的‘内幕消息’……我们联手做空,我们在论坛上散布恐慌,我们看着指数一天天下跌,看着无数人爆仓、跳楼……”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可我们呢?我们在私人会所里开香槟,在游艇上狂欢!我们把别人的绝望,当成自己的勋章!”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王叔眼角滑落,滴在肮脏的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直到……直到那天。”他的声音开始发颤,身体也跟着抖动起来,“我去营业部盯盘,亲眼看到……一个老伯,被我们亲手设计的轧空,逼上了绝路。他手里攥着,满是褶皱的交割单,嘴里念叨着‘养老钱没了’‘对不起家人’……然后,他就从营业部的顶楼……跳了下去!”
王叔猛地捂住脸,声音里满是崩溃的哭腔:“就在我眼前!那摊血……鲜红的血,溅在楼下的银杏树叶上,红得刺眼……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片沾了血的银杏叶,被风吹到我脚边,我不敢碰,也不敢看……”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又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下午。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放下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柯景阳,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愧疚:“那个老伯……他姓柯。他叫柯守业。”
柯景阳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忘了。
“他……他是你爷爷啊!景阳!”王叔的声音撕心裂肺,“当年,是我父亲主导了那场轧空,是我亲手执行了交易指令……我们王家造的孽,却让你爷爷用命来还!我哪有脸来面对你?我躲在这里,吃着最便宜的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不是在养老,是在赎罪!是在等死亡来解脱啊!”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柯景阳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书架上的旧书哗啦啦掉下来,扬起一片灰尘。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爷爷,那个在他小时候,总会用胡茬扎他脸蛋、会偷偷塞给他糖吃、后来只留下“投资失败”模糊印象的爷爷,竟然是这样死的?!
而眼前这个他视若父辈、倾囊相授交易技巧、甚至在他迷茫时,给予安慰的王叔,竟然是当年,害死爷爷的直接帮凶?!
巨大的、荒诞的、血腥的真相,如同一条潜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在这一刻猛地蹿出,狠狠咬住了他的心脏,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