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渊星,“倾听者”基地主控室。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主屏幕上——那由故障探测器传回的、微微颤抖的画面:一群苍白矮壮的穴居人,正围着那个半埋在岩缝中、闪烁着不属于这个世界光泽的金属造物。他们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冰凉的合金外壳,巨大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困惑、警惕,以及一种原始生物面对无法理解之物时本能的敬畏。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重锤敲打在观察者们的心上。
“能量读数?任何形式的能量泄露?”苏宛舰长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到屏幕那头的存在。
“没有,舰长。探测器能源早已耗尽,处于完全惰性状态。”技术官的声音同样紧绷。
“他们的生理指标?通过热成像和微表情分析?”她转向生物学家。
“心率极快,体表温度轻微升高,表明处于高度紧张和兴奋状态。肢体动作谨慎,未表现出立即的攻击性……更多是好奇和……探究。”生物学家紧盯着辅助屏幕上的数据流。
“语言分析?他们在说什么?”
语言学家痛苦地摇了摇头:“咔嗒声和喉音的组合远超之前记录的任何模式……无法解析。但语调起伏剧烈,显然情绪激动。”
每一秒的沉默都伴随着巨大的煎熬。主动做点什么?还是继续等待?两种选择都意味着无法预估的风险。
“启动紧急预案‘静默收割’?”安全官忍不住建议,指的是远程启动探测器内嵌的微型热熔装置,将其彻底化为一块无法辨认的熔渣,“消除证据,避免后续风险。”
“否决。”苏宛的回答斩钉截铁,“热熔虽小,但能量释放和形态剧变可能被他们感知,解释为攻击或神迹,引发更不可控的反应。而且,这违背了‘非干扰’的核心原则。”
“难道就任由他们研究我们的科技造物?万一他们从中领悟到什么……”另一位军官担忧道。
“一个石器时代的文明,能从一块高级合金外壳上领悟到什么?量子理论吗?”克洛伊博士忍不住反驳,尽管她也手心冒汗,“过度干预才是最大的危险!”
就在指挥室内意见纷纭之际,屏幕上的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群穴居人似乎经过了激烈的讨论(从他们更加急促的咔嗒声和手势判断),其中一位看似年长、地位较高的个体走了出来。他阻止了其他人继续触摸探测器,然后从腰间取下了一件物品——那是一件用某种黑色石头精心打磨而成的器物,形状古朴,表面刻有复杂的螺旋纹路,似乎是某种仪式性的工具或权威的象征。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件石制器物,轻轻地放在了探测器的金属外壳上。然后,他后退一步,带领着所有族人,对着探测器——或者说,对着探测器可能代表的“存在”——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观察者愕然的动作:他们纷纷低下头,将手掌按在额前,口中吟诵起一段旋律奇特、节奏悠长的调子。
这调子……与之前观察到的、他们在黄昏时分对着天际线吟唱的祈祷颂歌极其相似!
“他们……他们在向它致敬?”语言学家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们把它当成了……某种天赐之物?或者……神谕?”
这个推断让主控室内一片哗然。
然而,未等人们消化这个信息,更令人揪心的一幕发生了。人群后方,一个矮小的、显然是未成年体的穴居人,被眼前奇特的“石头”和庄严的气氛所吸引,抑制不住好奇心,跌跌撞撞地向前挤去,伸出小手想要触摸那闪亮的东西。
“不!别动!”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呐喊。
成年穴居人们发出了急促的警告声!那位长者更是猛地转身,动作看似粗暴地一把将幼体拽了回来,牢牢护在身后,同时对着探测器发出更加急促、似乎充满歉意和安抚意味的咔嗒声。
幼体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吓到,发出了尖锐的啼哭声。
这充满生活气息却又无比紧张的一幕,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苏宛,也击中了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那不再是遥远、奇异的“外星生物”,那是会好奇、会犯错、会保护幼崽、拥有复杂社会行为和情感的……智慧生命体。
“最高指导原则”那冰冷的条文,此刻拥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
“记录下这一切。”苏宛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动作。这是无价的数据。”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成员,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震撼、同情、忧虑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至于现在……”她做出了决定,“我们什么都不做。不接触,不干预,不销毁。观察他们最终如何处理它。这是我们选择的道路,‘倾听’意味着承担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包括意外。”
命令被执行下去,但伦理的海啸已然在“倾听者”基地内部掀起。
几个小时后,那群穴居人似乎达成了共识。他们并没有带走探测器——那东西对他们来说显然太重也太奇怪了。但他们也没有离开。在长者的指挥下,他们开始搬运附近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岩缝和探测器周围,垒砌起一个简陋的、圆形的石圈,仿佛在进行某种标记或保护。
然后,他们才带着那个受惊的幼崽,一步三回头地退入了幽深的洞穴通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探测器依旧在那里,被一个石器时代的“纪念碑”环绕着。
但真正的风暴,在“昆仑三号”内部才刚刚开始。
关于“最高指导原则”的激烈辩论,迅速从指挥中心蔓延到整个苏醒的船员群体。
以安全部门和部分军官为代表的 “干预派” 认为:原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意外已经发生,纯粹的观察已被打破。我们必须评估风险,主动掌控局面。至少应该秘密取回探测器,消除这个不可控变量。甚至有人提出,可以谨慎地、渐进式地尝试接触,引导这个文明,避免他们因误解我们的技术而走向歧路。
而以科学部门和人文部门为代表的 “纯粹派” 则坚持:原则之所以是“最高指导”,正是因为其预见并试图避免任何形式的、哪怕是好意的干预所带来的不可逆后果。我们无权决定另一个文明的发展方向。一次意外暴露并非主动干预的借口。取回探测器可能留下更多痕迹,尝试接触更是玩火。真正的尊重,是克制。
“我们不是神!我们没有资格去‘引导’他们!”
“但我们也无权坐视他们可能因我们的遗留物而产生社会动荡或错误认知!”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纠正’不是更大的灾难?”
“难道因为害怕就不作为吗?这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争论无处不在:在餐厅,在走廊,在休息室。中微子通讯频道里,也充满了发往地球总部的紧急报告和请求指示的信息,但数光年的距离意味着任何回复都将是滞后的。
苏宛将自己关在舰长室,面前是两派提交的冗长报告和风险评估。她看着屏幕上那个被石圈环绕的探测器画面,看着那些穴居人离去时脚印的扫描图。
她知道,她接下来的决定,不仅关乎“昆仑三号”的安全,更可能关乎一个遥远世界的命运。幽渊星给予人类的第一次真正考验,并非来自环境,而是来自自身的道德困境。
她必须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