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天青。
晨光刺破听竹轩残窗,照亮浮尘,也照亮地上水渍与狼藉。昨夜杀机,如露如电,唯留残痕。
李寻欢整衣起身,面色静如古井。指尖拂过袖中那枚冰凉银梭,触感清晰,提醒着昨夜那诡谲一击。是敌?是友?
门外细碎脚步声起,两名青衣小婢低眉顺眼而入,默然收拾残局,对破窗与打斗痕迹视若无睹,仿佛本该如此。
“家主请公子巳时初刻,往暖阁用茶。”一婢轻声道,不敢抬头。
巳时。阳光正好之时。
李寻欢微微颔首。
暖阁不在深宅,反在园中僻静一隅,临水而建,四面轩窗。行至阁外,已见窗内人影,茶香暗渡,沁人心脾。
引路小婢躬身退下。
李寻欢推门而入。
阁内暖意融人,炉上银壶正咕嘟冒着白气。一人背对门口,凭窗而立,望窗外残荷。身形高大,寻常褐袍,却自有威仪。闻声,缓缓转身。
面容清癯,目湛神凝,三缕长须极是整洁,嘴角天然带笑。若非那眼底深处偶掠过的、历经风浪洗炼出的睿智与锋芒,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位儒雅长者。
林天独。
林家当代家主。
“李公子来了?”他含笑,声如温玉,“昨夜风急雨狂,听竹轩年久失修,让公子受惊了。老夫已严惩失职之人,还望公子海涵。”
开场便是致歉,将昨夜惊心动魄的刺杀,轻描淡写归于“风雨”。
李寻欢拱手:“林家主言重。天意难测,非人力可阻,何怪之有。”
“坐。”林天独引向茶案,自行落座,手法娴熟地烫杯、纳茶、冲水,行云流水,“尝尝今春龙井,姑苏水软,只怕沏不出真味,公子莫要见笑。”
茶汤清亮,香气幽远。
李寻欢端盏,不急于饮:“晚辈保定李寻欢,冒昧叨扰,谢家主款待。”
“李园小李探花之名,老夫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人中龙凤。”林天独微笑,目光似无意掠过李寻欢的手,“更难得是,公子飞刀,已得‘神、意’二字,汪先生有徒如此,足以告慰平生。”
他竟直呼汪小闲为“先生”,语气熟稔!
李寻欢心中微凛,面上波澜不惊:“家主认识家师?”
“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林天独轻啜茶,似在回味,“彼时汪先生初入江湖不久,锋芒初露,那份英气与决绝,犹在眼前。只可惜……听闻其尊翁汪剑通老英雄,更早年间便已为苍生捐躯,血战幽冥教,壮烈武林,实在令人敬仰又惋惜。”他话语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仿佛真的对汪家往事心怀敬意。
话语恳切,情真意挚,仿佛真是故交。
李寻欢默然品茶,心中电转。此乃真情,还是更高明的伪装?
“不知公子此番南下,所为何事?”林天独话锋一转,似随意问道,“若有用得着林某之处,但讲无妨。故人之徒,老夫理当照拂。”
终于问及来意。
李寻欢放下茶盏:“游历江南,增长见闻。偶经姑苏,听闻林家园林甲天下,故冒昧前来,想开开眼界。”
“哦?”林天独抚须一笑,“原来如此。只可惜,近来家中多事,恐让公子见笑。譬如昨夜……唉,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佑嘉,竟在自家产业里与人争执,意外殒命,实在是…家门不幸。”
他主动提及林佑嘉之死,语气沉痛,面露哀戚,眼神却清明如镜,观察着李寻欢最细微的反应。
“还请家主节哀。”李寻欢语气平淡,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无耐。
“多谢公子。”林天独叹道,“此事说来蹊跷,现场唯有佑嘉、一名琴姬,以及一个…本欲行凶却被制住的老奴。那琴姬声称是自卫失手,老夫已命人详查,定要水落石出,还亡者一个公道。”话语间,将李寻欢昨夜的角色轻轻带过,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看客。
阁内一时寂然,唯有炉上茶水沸腾之声。
阳光透过窗格,茶烟袅袅,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汹涌,每一句话都机锋暗藏。
忽然,林天独似想起什么,状若无意道:“说起来,尊师汪先生乃是江南人氏,与姑苏也算颇有渊源。老夫多年前因缘际会,曾结识一位保定府的少年英侠,姓龙,名啸云,身手胆识皆是不凡,不知公子可曾相识?”
龙啸云!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直落入最深最冷的深渊里,但端茶的手稳如磐石:“可是那位使一柄快剑的龙啸云龙兄?确有耳闻,只是…缘悭一面。”
林天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色,呵呵一笑:“原来如此。看来是老夫记差了。”
就在此时,暖阁门被轻轻推开。
林仙儿端着一碟精致茶点,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巧笑嫣然:“爹,李公子,尝尝我刚做的桂花定胜糕,正好佐茶。”
她今日换了一身淡绿衣裙,更显娇俏,仿佛全然不知昨夜与方才的暗潮。
她放下茶点,自然挨着父亲坐下,一双妙目却流转在李寻欢脸上,好奇道:“李公子,方才我好像听到你们在提…龙啸云?可是那位近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侠义剑’龙少侠?我听说…他好像是公子的结义兄弟呀?”
语笑嫣然,如春风拂面。
话里的刺,却淬着冰冷的毒。
李寻欢缓缓放下茶盏,看向林仙儿。
刀冷,人心更冷。
阳光正好,茶犹沸。
暖阁之内,杀机已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