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新垒的坟。
泥土还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混杂着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味,冰冷地渗入肺腑。
李寻欢跪在坟前,一身缟素。他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身后,是沉默的林诗音和寥寥几个忠心的老仆。整个李园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悲恸和恐惧之中。
葬礼简单而匆忙。强敌环伺,谁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否会去而复返。
当最后一铲土落下,隔绝了生死,李寻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林诗音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众人默默散去,留下他一人。
他需要独处。
需要面对这片新坟,和坟下永远沉默的父亲。
也需要面对…彻底改变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未来。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墓碑上,更显孤寂。
他就这样跪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化作另一块石碑。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天地。
寒风起,吹得纸灰盘旋,如同无处依托的魂魄。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冰冷,没有一丝情绪。
“跪到死,他就能活过来吗?”
李寻欢猛地一震,霍然回头!
青衫人——汪小闲,就站在他身后三丈之外,不知何时来的,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负手而立,眼神比这夜风更冷,落在李寻欢身上,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是你…”李寻欢的声音沙哑干涩。
“是我。”汪小闲迈步走近,脚步无声,停在坟前。他看了一眼墓碑,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又转向李寻欢。“看来我那两个字,你是半点没听进去。”
“变强?”李寻欢猛地抬起头,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压抑的火焰,是愤怒,是不甘,是痛苦,“如何变强?像你一样?冷血无情?来去无踪?只在最后时刻才现身,施舍一般留下两个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多日来的悲痛、恐惧、无助,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对准了这个神秘而强大的人。
汪小闲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李寻欢吼完,他才淡淡开口。
“说完了?”
“……”
“你的愤怒,很廉价。”汪小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对着我吼,能让你变得更强?能让你杀退下一次来袭的敌人?能让你护住你想护的人?”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向李寻欢。
“不能。”他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愤怒,是无能者的哀鸣。”
李寻欢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我该如何?!!”
他嘶声问道,带着绝望的迷茫。
汪小闲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拿起你的刀。”
“什么?”
“拿起你的刀。”汪小闲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寻欢心底,“对准我。”
李寻欢愣住了。
“对准我。”汪小闲的声音不容置疑,“用你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对准我,掷出来。”
“让我看看,李慕白的儿子,除了跪在这里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哀嚎,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血性!”
“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我浪费那三柄‘龙鳞’!”
龙鳞!原来那暗金色的飞刀,名为龙鳞!
李寻欢的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冷漠如冰的男人,父亲的死、昨夜的血战、方才的羞辱…种种情绪轰然爆发!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地上弹起!
手中已扣住了那柄父亲留下的、普通之极的裁纸小刀!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悲愤灌注于手臂,狠狠地向汪小闲掷去!
这一刀,含怒而发,快、狠、准!远超他平日水准!
刀光破空,直取汪小闲面门!
汪小闲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不闪不避。
只是在那刀尖即将及体的刹那,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抬。
食指与中指,精准无比地、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势若奔雷的刀尖!
动作轻松写意,仿佛夹住的不是一柄灌注了全力与愤怒的飞刀,而是一片飘落的雪花。
刀势骤停。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夹之下,烟消云散。
李寻欢全力一击,竟如此轻易地被化解。
汪小闲两指捻着那柄小刀,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手指微一用力。
“咔嚓!”
精钢打造的小刀,竟被他生生拗断成两截!
断刃叮当落地,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格外刺耳。
“愤怒,有用,但不多。”汪小闲将断刀扔在地上,目光重新落在面如死灰的李寻欢身上。
“从明天起,忘掉你的探花功名,忘掉你的李园少爷身份。”
“你的命,不再是你的。它属于你的刀。”
“我会教你三天。只教三天。能学多少,看你自己。”
说完,他不再看李寻欢一眼,转身,步入浓重的夜色。
只留下一句话,在寒风中飘荡。
“天亮之前,收拾好你自己。我在后山废园等你。”
李寻欢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两截断刀,又看向汪小闲消失的方向。
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从心底深处烧起来。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坟茔依旧冰冷。
但跪在坟前的人,眼神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