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苏婉宁被分配到轨道计算组。
组长严工程师年近花甲,眉头总是习惯性地紧锁,仿佛永远在思考某个复杂的轨道方程。
他将一沓厚厚的轨道参数手册放在她面前,纸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蓝两色的标注。
“苏婉宁同志,欢迎加入。”
严工的语气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你的'竹节'理论报告我看过,想法很新颖。”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
“但这里是发射场,不是大学课堂。我们面对的是瞬息万变的太空环境,是造价千万的卫星和无数人的心血。再漂亮的理论,也必须经过实战的检验。”
严工指向窗外那座巍峨的发射塔架,晨光为它镀上一层金边:
“你的第一个任务,复核'星河二号'卫星的最终入轨参数。用你的新方法,和我们的传统算法做交叉验证。”
挑战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在实验室里运行完美的数学模型,在真实的火箭发射数据面前显得格外脆弱。
发动机千分之一的推力波动、高空风切的微妙干扰、大气密度的瞬息万变——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变量,都足以让她的计算结果产生令人心惊的偏差。
苏婉宁整日埋首在成堆的数据纸带和计算尺中,常常一算就是整个通宵。戈壁滩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如钻石般璀璨,却透着一种彻骨的孤寂。
苏婉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寄出最后一封提及“学业繁忙,可能通信不便”的信后,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第一个月,顾淮还能用“学业紧”、“实验忙”来安慰自己。他照常写着信,汇报着华北的风沙与训练,信末总要添上一句:“婉宁,见字如面,盼复。”
第二个月,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
他往江南大学打过两次电话,宿舍同学总是那句:“苏婉宁不在,好像跟教授做项目去了。”
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他心头滋生。他了解她,无论多忙,她绝不会如此之久毫无交代。
第三个月,焦虑如同藤蔓缠绕心脏。他动用了自己的人脉,辗转托人去江南大学打听,反馈回来的消息更加模糊:
“苏婉宁同学因参与重要科研项目,已办理特殊休学手续,具体去向……权限不足,无法告知。”
“重要科研项目”、“特殊休学”、“权限不足”——这几个词像重锤敲在顾淮心上。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她的父亲,那位“消失”的无声英雄。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她会不会也……
他不敢再想下去。
在一个周末,他请了假,风尘仆仆地赶回京都的家。晚饭后,他跟着父亲进了书房。
“爸。”
顾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我想请您……帮我查一个人。”
顾惟安抬起眼,看着儿子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深处的忧虑,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是婉宁那丫头?”
顾淮沉重地点头:
“她三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了。学校那边只说参与了重要项目,其他一概不知。我担心……”
顾父没有说话,他拿起书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并没有直接询问苏婉宁的名字,而是以某种特定的、符合程序的方式,查询了某个层级的人员信息调动情况。电话那头的回应简短而明确。
挂掉电话,顾父沉默了片刻,再看向儿子时,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赞赏,也有一丝了然。
“查不到。”
顾惟安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所有信息,转入最高保密序列。”
他看着儿子瞬间苍白的脸色,走过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小子,别瞎担心。你那个未来媳妇……了不起啊。”
他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了窗外的星空。
“小小年纪,就能进入这种级别的项目……这是她的机遇,也是她的责任啊。”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守好你自己的岗位,相信她,等着她。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
父亲的话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顾淮慌乱的心。
最高保密序列……他明白了。
担忧并未完全散去,却转化成了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和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他的婉宁,正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进行着属于她的、无声的战斗。
然而,他可以理解并等待,但婉宁的姥姥和母亲呢?
她们会不会日夜担忧?
一天后,顾淮找了个机会,带着从京都买的特色点心和一条新的羊毛围巾,来到了北师大。
他在教授宿舍楼外,见到了正在侍弄花草的姥姥。
“姥姥。”
顾淮恭敬地唤道。
姥姥抬起头,看见来人是顾淮,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是小顾啊,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宁宁前几天还来信说……”
话说到一半,姥姥敏锐地察觉到顾淮神色间那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以及他带来的、明显超出日常探望份量的礼物。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仔细端详着顾淮。
顾淮将点心和围巾放下,斟酌着词语,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姥姥,婉宁最近……学业和科研任务特别重,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常跟家里联系。她让我来看看您,让您别担心,她一切都好,就是……特别忙。”
他没有提及任何“项目”、“保密”的字眼,但他眼神里的郑重,以及那句“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联系”,已然足够。
姥姥拿着花洒的手停在半空,她静静地看着顾淮,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几十年前,同样突然“消失”、数年音讯全无的女婿。
院子里有短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姥姥缓缓放下花洒,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又带着些许怅惘的微笑。她轻轻拍了拍顾淮的手臂,声音温和而坚定:
“好孩子,姥姥知道了。”
她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眼神悠远:
“搞科研嘛,总是这样的。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我们……等着她就是。”
没有追问,没有惊慌,只有全然的信任和理解。
这一刻,顾淮知道,姥姥懂了。
那份沉重的担忧,由他和这位睿智的老人,共同扛了起来。
至于婉宁的母亲那里,顾淮知道,姥姥自然会用更妥帖的方式去安抚。
回到部队,顾淮再次提笔,开始写那些注定无法寄出的信。
他将训练场的汗水、演习的成功、对未来的规划,一字一句地写下。
他相信,总有一天,她能读到这些信,能知道,在她为星空跋涉的岁月里,他始终在地上,为她守候,与她并肩。
无声的守望,成了他们之间最深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