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恒信贸易的日子,张博涛像是把生活的发条悄悄松了半圈。从前六点半准时炸响的闹钟,被调成了柔和的八点;手机里密密麻麻的日程提醒,删得只剩每周二去超市采购的备忘录,蓝色字体在屏幕上孤零零的,却透着久违的自在。
清晨的公园总裹着露水的潮气。他套上洗得发灰的运动服,混在晨练的老太太队伍里绕着湖边步道慢跑,脚步跟着广场舞的节奏慢慢晃。
看穿红绸衫的大爷甩着响鞭,“啪” 的一声惊飞树梢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反倒让人心安。
有次跑过花丛,惊起只尾巴蓬松的松鼠,小家伙顺着树干窜上枝头时,还回头斜瞥了他一眼,黑亮的眼珠里满是机灵劲儿。
张博涛忍不住笑出声,胸腔里的沉闷跟着散了些 —— 上一次这样开怀,好像还是在秦皇岛的沙滩上,看林琼提着裙摆追着浪花跑,银铃般的笑声裹着海腥味飘得很远。
上午的阳光总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细细的网。张博涛会泡上壶滇红,坐在藤椅里翻那本翻了一半的《百年孤独》。茶叶在杯底舒展,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书页上的字迹。看到走神时,他就盯着茶杯里打转的茶叶发呆,直到茶香凉透。
当他翻到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指尖忽然顿住。
中午系围裙的时刻,成了一天里最踏实的仪式。他对着手机里的教程学做饭,刀刃在案板上笃笃敲出节奏,金黄的蛋液倒进热油时 “滋啦” 一声,腾起的油烟裹着家常菜的香,比以往应酬时的鲍参翅肚更熨帖肠胃。
有次炒青椒肉丝,习惯性地往锅里撒花椒,忽然想起沈景婷总皱着眉说 “花椒味太冲”,眼眶莫名就热了。原来那些被忽略的细碎日子,早就在心里刻下了痕,连口味都悄悄染上了对方的影子。
这天下午,健身房的跑步机刚跑到二十分钟,手机在置物架上震起来。张博涛擦了把额角的汗接起,听筒里传来沈景婷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带着点迟疑的毛边:“博涛,你现在... 有空吗?望京那家‘街角咖啡’,就是咱们之前去过的,我想跟你见一面。”
他愣了愣,跑步机的嗡鸣里,仿佛还能听见沈景婷上次在这附近说 “我就喜欢看你认真工作的样子”,语气里藏着细碎的欢喜。“好,” 他按下暂停键,金属的咔嗒声里竟藏着莫名的平静,“我这就过去。”
半小时后,张博涛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风铃叮当地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
沈景婷坐在靠窗的位置,白连衣裙的袖口沾着点咖啡渍,头发挽得松松的,几缕碎发垂在脸颊,倒比从前精致妆容下更显真实。
“对不起。” 张博涛刚坐下,沈景婷就红了眼眶。她的手指绞着桌布,指节泛白,声音发颤:“博涛,真的对不起。那 100 万的事,我已经跟朱律师说了,一分都不要了,欠他的律师费也还清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颤抖的睫毛上投下细影。“一开始接近你,确实是为了钱。” 她深吸口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掩饰的愧疚,“我弟打架进了监狱,我爸公司也黄了,那阵子家门口天天堵着要债的,我妈又突然重病住院…… 我是真急疯了,朱律师说有办法,我就昏了头听了他的,主动凑到你跟前。”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指尖的温度透过空气传过来:“可跟你处久了才发现,你是真靠谱 —— 我不爱吃香菜,你每次点单都记得嘱咐‘不要香菜’;我加班晚了,你说来接就准到,车里总放着我爱吃的草莓酸奶;我生病住院,你跑前跑后办手续,眼里那股认真劲儿,全是实打实的关切。后来就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踏实得让人想赖着不走。我…… 我是真喜欢上你了。”
张博涛看着她面前那杯凉透的拿铁,忽然想起上次来这儿,她也是点的这个。那时她笑着戳了戳他的咖啡杯:“你喝咖啡总爱放两包糖,跟个小孩似的”,指尖在糖罐上画了个圈,阳光落在她指甲盖上,闪着淡淡的光。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 沈景婷的眼泪掉在桌布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点,像朵残缺的花,“我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也知道配不上你给的真心。谢谢你陪我走过那段日子,那些一起逛胡同、看老电影的晚上,我会记一辈子的。”
张博涛的心里没有了当初的愤怒,也没有委屈,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软的。他想起她冒雨送来的胃药,包装上还贴着她写的 “记得温一下再吃”;想起她悄悄在他西装口袋里塞的润喉糖,柠檬味的,正好缓解开会时的口干舌燥。那些掺杂着目的的温柔,终究也有过真实的温度,在记忆里留下了痕迹。
“都过去了。” 他轻声说,指尖在温热的咖啡杯壁上慢慢画圈,“谁还没犯过错呢?以后日子过得踏实,比什么都强。”
沈景婷忽然捂住嘴,肩膀控制不住地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通红的眼睛,声音带着哽咽:“公司要调我去香港分公司,下周的机票。以后... 怕是很难再见面了。”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个丝绒盒子,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枚钻戒,还给你。”
盒子打开的瞬间,碎钻在阳光下闪了闪,晃得人眼睛发酸。张博涛想起她生日那天,他在商场专柜挑了好久,店员说 “这款寓意永恒”,他当时还偷偷笑,觉得一辈子很长,总能慢慢走。
“留着吧。” 他把盒子推回去,指腹擦过她微凉的手背,像触碰易碎的时光,“就当是个纪念。你之前送我的那块表,我现在还戴着呢。”
沈景婷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盯着他手腕上的表看了很久,表带被磨得有些发亮,是她当初特意选的深棕色,说 “耐脏,适合你”。
“博涛,”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能... 能最后抱我一次吗?”
张博涛站起身,张开双臂的瞬间,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栀子花香,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沈景婷的脸埋在他肩膀上,身体抖得像片被风吹的叶子,泪水透过衬衫渗进来,烫得他皮肤发疼。
他想起第一次牵她的手,在什刹海的酒吧街,她的指尖也是这样凉;想起她在医院陪床时,趴在床边睡着的样子,呼吸轻得像羽毛,头发蹭得他手臂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松开手,粗糙的纸巾在泛红的眼角胡乱抹了两下,最后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谢谢…… 再见了。”
张博涛送她走到咖啡厅门口,玻璃门 “叮铃” 晃开时,风铃的余响还绕在耳边。沈景婷的白裙子混进街对面的人群,像朵被风牵着的云,脚步放得极慢,裙摆扫过路面的碎叶,却自始至终没敢回头 —— 仿佛只要不转身,这场告别就能走得再慢些。
他回到座位时,空气里还飘着远处面包店的甜香,暖融融的裹着人。拿起那杯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却忽然松快下来,像卸下了压了许久的担子。那些藏着遗憾的纠葛,那些掺着谎言的温柔,终于都随着沈景婷远去的背影,留在了身后的时光里。
走出咖啡厅时,阳光正好落在肩头,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街角的梧桐树下,几个小孩追着泡泡跑,透明的光球在风里飘啊飘,映着蓝天闪着细碎的光。
张博涛忽然想起清晨公园的模样,脚步不自觉地转了方向 —— 或许该去看看那只总爱瞪他的松鼠,今天有没有来老地方等着,等着分享他口袋里偶尔揣着的坚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