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尸语
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城市蜷缩在铅灰色的水幕中,路灯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勉强照亮柏油路上挣扎的水花。已是凌晨,街道死寂,只余雨声轰鸣,仿佛要将白日里所有的污秽与秘密冲刷干净,汇入不见天日的下水道。
陆时踩着刹车,车速缓了下来。雨刮器疯狂摆动,仍赶不上雨水倾泻的速度。视野前方,警示灯的猩红与幽蓝割裂雨幕,像一道不合时宜的伤口。警戒线缠在路边的隔离栏上,被风雨拉扯得猎猎作响,圈出一块生人勿近的领域。
几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警察像潮湿的蘑菇,杵在那边,身影被雨雾稀释得有些变形。
他停稳车,从副驾拎起沉重的现场勘查箱,深吸了一口车内干燥却混着烟味的空气,推门踏入倾盆大雨。冰凉的雨水瞬间打透肩背,他抿紧唇,快步走向那片被圈禁的光晕。
“陆主任,这边!”年轻的警员小李撑着伞跑过来,试图替他遮挡,伞沿汇成的雨瀑却多半浇在了陆时自己的勘查服上。
陆时摆摆手,示意不用。“情况。”他的声音不高,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冷硬的质地。
“是个流浪汉发现的,缩在那边的桥洞底下躲雨,闻到味儿了……”小李的声音有点发颤,不知是冷还是别的,“报案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二十。”
现场中心围着几个人。分局刑大的队长老张看见他,脸色凝重地点点头,侧身让开。
“老陆,来了?有点……邪性。”老张压低了声音,眉头拧成了疙瘩。
然后,陆时看见了它。
或者说,他首先看见的是那堆被雨水浸泡、微微膨胀的垃圾袋,散落在歪斜的垃圾桶旁。而它,就在那堆垃圾之中,却又泾渭分明地不属于那里。
一只人手。
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淤泥,无力地搭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腕部的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大而不规则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开,而非利刃切割。雨水冲刷着伤口,稀释了的血色蜿蜒流淌,融入地面的污水中,留下淡粉色的痕迹。
法医的视线冷静地掠过这触目惊心的局部,向上移动。
手臂,肩膀,然后是完整的躯干——一具女尸。
她被半拖半掩在几个黑色的垃圾袋下面,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大型废弃物。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看不清面容。身穿一条质地普通的浅色连衣裙,此刻已完全湿透,紧紧裹贴着身体,勾勒出僵硬的曲线,裙摆上沾满了泥泞和无法辨明的污渍。
浓烈的腐败甜腥气息混着垃圾的酸臭和雨水的土腥,顽固地钻入鼻腔,即使用口罩过滤,依旧令人胃部翻搅。
陆时蹲下身,打开勘查箱。动作精准,没有丝毫多余。橡胶手套绷紧手部的皮肤,带来一丝隔离感,但想象中尸体皮肤的触感早已烙印在记忆里——那种失去生命支撑的、湿滑而松弛的冰凉。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在死者面部的乱发。
一张年轻的脸暴露在警用强光灯下。惨白,被雨水泡得肿胀,但五官依稀可辨,甚至称得上清秀。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漫天洒落的雨滴,瞳孔蒙着一层灰白的翳。嘴唇微张,像是在生命最后一刻试图呼喊或喘息。
初步检查。尸僵在大关节处存在,但下颌及颈部已开始缓解。尸斑呈暗红色,指压部分褪色,由于雨水冲刷和体位原因,沉积并不典型。皮肤触感湿冷,已有明显浸泡痕迹。
“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发现前六到八小时,也就是昨晚七点到九点之间。具体需进一步尸检确认。”陆时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发现时体位?”
“就…就这样,仰面,大部分身体在地上,左臂压在那个黑色垃圾袋下面。”旁边负责现场记录的民警赶紧答道。
陆时略一点头,目光再次落回尸体。他轻轻抬起死者那只完好的右手,指尖同样沾满污垢,指甲却修剪得异常整齐,与流浪汉的身份特征不符。他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一小块皮肤颜色略深,近似陈旧性疤痕,但表面光滑,形状规整,不太像自然损伤。
强光灯的光线移动,掠过死者耳际。陆时的动作微微一顿。
左耳垂下方,颈侧那片被雨水冲洗得相对干净的皮肤上,有一小片模糊的暗红色。不是擦伤,更不是自然痣点。
他凑近了些,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极轻地拂过那片区域。
是一个印记。颜色很淡,边缘在雨水的浸泡下已有些晕开,但图案依稀可辨——
一个极简的、线条构成的飞鸟轮廓。
像是某种印章,或者……
“这是什么?”老张也蹲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露疑惑,“纹身?不像。胎记?”
陆时没有回答。他的指尖悬在那一小片图案上方,雨水顺着他勘查服的袖口滴落,砸在尸体旁边的水洼里。
印记的线条有一种古怪的流畅和精准,透着一股与这肮脏混乱的抛尸现场格格不入的意味。
他拿起相机,调整焦距,对着那个飞鸟印记,连续按了几下快门。闪光灯刺破雨夜,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投下瞬息即逝的惨白光影。
“详细记录这个位置和形态。”他对旁边的记录员说,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了一丝,“尸体运回中心后,重点检测这个印记的成分。”
雨势毫无减弱之意,哗啦啦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企图掩盖什么,又像是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
陆时站起身,目光越过警戒线,投向远处漆黑一片的城区。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下颚线不断滴落。
这座城市刚刚丢出了一具冰冷的谜语。
而第一个听到这无声尸语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