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06章\/黑云压城,神弩灭神\/
黑云自北而来,压在邺城的瓦与脊上,像一只巨兽伏低了腰,呼出的气在城垛间游走,带着火熄后的灰、麦仓的酸、铁与皮革的腥。城内粥棚的蒸汽还在升,粥勺敲锅的细响很快被鼓角吞没。街口有孩童被母亲一把按进门槛,仍探头去看墙外那片越压越低的云,眼睛被寒风吹得生疼。
郡治正堂,灯只留三盏。吕布立在舆图前,指节在黎阳与官渡之间轻叩,像用刀背敲一块石。他未披外甲,内铠束至胸口,呼吸很稳。陈宫、贾诩、沮授、张辽、高顺、魏延、龙越领队分列两侧,言语都往短里收。
“哨。”吕布开口。
“黎阳北岸游骑试阵两遭,不缠不追。”张辽回,“洹水渡口已扣闸,今晨试放三船,皆被‘狼尾’拦回。袁军正面压来,旗中有新号:‘神臂营’。”
“楼车、冲车俱备。”魏延补,“鹿角、鹿砦推在前,后有重甲步,鼓点急,怒气重。”
“‘神臂营’。”贾诩笑意微薄,“河北旧牌,主弓劲逾常,距百步击盔可凹。主将韩猛,人称‘神臂’。”
“神臂,便灭其臂。”吕布淡声,“按‘四杀法’行之:杀鼓、杀旗、杀楼车、杀其心。”
陈宫轻点其四:“兵不出门,法先上墙。‘神弩’就位。”
“诺。”高顺应声,转身去催。龙越队长“是”了一声,袖中指令已分作三道暗语,像无声的刀分进城头四隅。
——
邺城南墙,风从雉堞缝里钻过,像一根根冰凉的针穿过甲片缝。高顺巡过城垛,一道一台点看。他目光所至,城角处搭着罩棚,黑布压得低低的,棚下伏着一架架巨物——木身满是新刨的纹,铜牙如兽齿,一道道牛筋绷在臂枢上,鼓起柔韧的腱肉;弩床背侧嵌着刻度轮与风读盘,刻度细如发丝,盘面嵌一枚薄薄的云母片,能读风向、风劲;弩首前端,三种箭列成序:破甲钉翎、锁索钩矢、火羽重矢。匠人用鲛丝绕住箭尾,鲛丝入水不滑、入火不焦,是龙越从盐井里捎回的海物奇材。其名——“破军神弩”。
“神弩”之后,弩卒半跪,肩与弩床齐平,呼吸压在喉骨下。操弩手掌心缠麻,指节按住铜牙锁。每一张弩,旁设一人持“风语”旗,负责读风、报距;再旁是两名递箭卒,衣甲尽去声响,腰间挂了小皮槌,必要时敲一下弩床的“心”——那是一颗黄铜小铆,敲即齐发。
“破军一至四,就位。”旗语如雨点,落在一张张弩背上。
“角楼‘云车’就位;女墙下‘鹤首’就位。”龙越的影掠过一台,轻声报毕。
高顺检查最后一台,才抬眼往外望——黑云压城,城下袁军的旗影簇成密林,层层推进。冲车前铁皮披覆,楼车上挂着厚牛皮幕,牛皮上涂了泥浆,防火;“神臂营”的烈弓手步伐一致,弓背阔厚,弦紧如线,胯下短刀,腋下备矢;最前一骑大旗风中直如枪,旗心字粗黑如刃:“韩”。
“鼓起。”袁军鼓面一齐落下,重得城砖都在颤;角声从四翼压来,像一股久攒的怒潮要在城根一头撞开。楼车与冲车轮毂同步,鹿角砦互相咬住,推成一条遮天的黑线,向城脚逼近。
“标距,二百八十步。”风语卒低喝。
“破军一,杀鼓。”高顺手下旗语一甩,黑布被拉落,第一列神弩抬首,如同一群伏地的兽同时抬起了脊。铜牙一松,一阵沉而短的啸破风而过,十二枝破甲钉翎拉着低沉的尾音,从城上略斜下掠,像细雨里突兀跃出的十二道冷光——鼓手第一排肩头血花齐绽,鼓棍滚落地面,鼓声在中段陡然一滞,后段鼓手一惊,槌面误点,鼓点乱成两股,阵形微颤。
“破军二,杀旗。”二列弩矢拔地而起,射向前阵旗手与牙旗。旗杆是四十年老榆,筋骨劲,按旧理当难断。然钉翎有锥,锥尖套薄铜套,穿木如啄冰。两杆牙旗在空中一颤,像被从根上轻轻一掐,便歪斜下来,旗面卷起半边,像有人当众撕了“颜面”。旗手去抢,被第二矢从手腕剔开,手中血线崩开一朵极小的花。
“破军三,锁楼车。”三列换“钩索”。弩声被风压住,几乎听不真切,只见十二根铁钩带索,像十二条细蛇,透过牛皮幕的边,钻入楼车侧边栏杆的缝;下一息,台后弩卒齐齐向后一沉,鲛丝绳紧,楼车的重心被硬生生拽偏,车体“嘎”的一声,车轮卡进掘好的“陷子”里,前倾半尺,箱中两名神臂手应声撞在内壁,头盔与木栏相击,闷响一片。
“破军四,灼冲车。”四列换“火羽”,箭尾裹蜡油,箭身涂油盐砂,羽毛是鹅翎,遇风不乱。风语卒半蹲,观察云母盘上一缕气旋,旗尖一压,操弩手微调弩首角度——三度。铜牙开,火羽拖着一缕细长的淡红,先掠过冲车前牛皮的边,然后像一把看不见的梳轻轻划过缝里涂油的木;火不大,不跳,不嚣张,像井底的光从缝里悄悄长出来。泥浆上水汽被烤出,再落,火转冷,沿裂纹渗进去。再过两息,冲车腹内“嘭”的一声低响,像一个憋了很久的嗝突然吐出来,火沿木肋幽幽地往上爬。操车的兵开始骂人,再过一息,他们开始慌。
“‘神臂营’。”城下韩猛抬手,沉声压住乱点:“前推三十步,弓列前移,甲不脱,箭不虚。”他一马当先,右臂鼓起块块肌理,拉满一张重弓,箭尖对准城头一名风语卒——“嘣”,弦如虎吼,箭折风而上,风在箭羽后裂出两道白。那风语卒耳畔忽一空,本以为必死,侧颈发出一道热,半截羽在甲颈边“嗒”地弹开——他抬手一摸,指尖都是血,但没断气。城下兵欢声未起,城上“破军一”的弩背黄铜心被轻轻一敲,回应以两倍的低鸣。
“韩猛。”魏延舔了舔后槽牙上的盐,“看他。”
韩猛第二矢已上弦。他边行边射,弦声如连珠。城上弩卒按令卧低,风语换位,旗从甲边划过,像一只只黑鱼尾在水里穿。两翼楼车已被锁歪,冲车有火,前阵鼓旗已断,然“神臂营”仍如铁板,弓矢密织,逐寸逼近。
“‘神’在臂,臂在胆。”高顺眼睛冷静,“杀其胆——破军一、三,合射牙将。”
“距一百九十步——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五。”风语卒低数。
“放。”
两列弩矢交叉着落向韩猛身后三个披重甲的牙将。旧时重甲前胸以牛皮与薄铁片交缝,承钝器可挡,遇锥则凹。破甲钉翎“噗”地插入甲片缝里,带出一口小而短促的血,牙将只吸了一口冷气,脚下三步,便栽倒。前阵原本稳固的一方角形成空,阵线像被戳了一针的小鼓,鼓皮没破,却陷下去一寸。
“再杀旗。”龙越手比,“角楼‘云车’,取牙旗主杆。”
云车后座上的弩手持小型强弩,弩机以龙筋拐臂,开合迅疾。他们不争威武,不争远,只争一寸的准。两名旗手正要扶旗回正,三枚短矢“叮叮叮”在旗杆上连成一线,榆木杆中股一裂,旗自腰折,旗心重重砸在泥里。旧军法里,“旗倒”两字重如山,前阵兵心一滞,有人下意识把脚往后挪了半步。
韩猛怒吼:“弓不止!”他夹马直上,马颈冒白气。弦再满,矢直取城头黑幕下最阔的弩影——那是“破军二”的车身。重矢近射,劲直不可当。高顺眼梢一动,身旁弩卒已经把“鹤首”竖起——那是一面狭长的铁盾,头弯似鹤颈,盾上镶骨块。矢至,盾上一响,铁盾微颤,箭折成三截,枯叶一样飘下去。鹤首后弩卒吐出憋住的一口气,手继续摸索下一束钩索,像在黑暗里摸一根熟悉的绳。
“再十步。”张辽在另一角低声,他望见了韩猛眼里那一点点狂与亮——那是“神”自以为不死时,眼睛里会有的光。
“主公。”风语卒把旗贴在地上,位置与风给出来。
吕布迈到神弩之前,伸手在风读盘上按了一指。云母片上有一缕极细的白光,像风在说话。他低头看了一息,抬手,按住弩背黄铜心,指节一扣。
“锁牙。”
“锁牙。”操弩手重复,铜牙如兽咬,于同一刻松开。
不是一枝,是三枝——破甲钉翎、锁索钩矢、钉翎再一。第一枝狙击韩猛右臂护甲最薄处,第二枝略迟半息,钩在他马颈下皮与鞍桥之间,第三枝不取人,取弓——弓背中矢,弦暴裂,弓反手,劈在韩猛脸颊。他手腕一麻,弓脱手,钩索一紧,马颈被勒,马惊,人前仰。韩猛横身要翻鞍稳住,方天画戟的影却在其视野边缘慢慢立起来,立得极慢,又极稳。下一瞬,戟锋不动,只是戟尾轻轻一挑——不是挑人,是挑“勇”。勇是气,气被一挑,胸中空一寸,韩猛的眼神忽然短了一瞬。他还没把那一瞬补齐,破甲钉翎已贴着颈脊的缝,斜斜穿了半寸,血不喷,只涌,像被人按住的泉。
“倒。”张辽吐出一个字。
韩猛不肯倒,他的“神”在撑。可“神”被硬生生从“臂”里抽出来,像把一根筋割断。他握了握空空的右手,拳里只剩霜。他的马嘶,他的人也像嘶,喉里挤出一声极短极短的怒,随后向后坠。后列两名亲兵扑上托住,只托住了他一副盔甲,也托住他眼里最后一点不服。
“神臂倒!”有人喊。喊声没有响太大,却像一根针把皮挑破了一点,怨与惧一口子钻进去。
“破军四,火羽再上——灼其心。”高顺手落,火羽拖着浅红从弩背翻出,不去追人,只去吻那面“韩”字旗。旗未燃,旗心先皱;旗一皱,士气再下一寸。城下再无鼓,只有角分散在四向如同叫魂。楼车不再前倾,开始后仰;冲车腹内火势不高,却总不灭,泥浆反成了闷盖。
“开门三十步,不出。”吕布沉声,“张辽,魏延,鱼鳞出击,断其两翼,不追。”
“是。”两翼旗出,黑甲从城门如水吐出,先行二十骑贴地疾行,后有三十步陷阵老卒刀盾相接不出声。魏延当先,刀如狼舌,专挑腿筋与膝窝;张辽不起花,直切缰绳与马腹。并州出城,不是去“追”,是去“断”;两翼的袁军小旗接二连三倒下,兵线像衣边被剪开,线头一根根翘起。前列一见无后撑,先退。后列一见前退,生乱。乱不在惨烈,在安静——每一声倒地,都很短。
“收。”张辽低喝,队伍如呼吸一样,吐一口,又吸回来。城门外留下七面旗、两辆歪斜的楼车、一架底腹还冒着淡烟的冲车。并州军不去搬兵甲,先搬伤。魏延扶起一个腿筋被他本人挑断的袁兵,塞给他一块布条:“绑,别死。”又把他推向城外:“走吧,别回头,不然你就死在背上。”
那袁兵跌跌撞撞,走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黑旗垂得极稳,城里有粥香,城上有“神弩”的黑影,他忍不住吞下一口唾沫,胸口像被按了一下。
——
袁绍大营,怒与哀缠在一块。文丑丧鼓未停,韩猛又折。鼓角乱哄哄的,谁也拎不直节拍。郭图、辛评瞪着彼此,各把对方当罪人;田丰被押在外廊,风从他袖间吹过,他看着北边那片云,轻轻叹了一声——不是替别人,是替天下势,叹它到了这步里。
袁绍立在帐前,手握如意的指节青得发紫。他看见了那面“韩”字旗远远倒下去,像一块牌在风里被人轻扫坠地。他知道那不是哪一将的死,那是一个“神话”的死。神话是朦胧的,一个神臂、一封世家之名、一个“必胜”的影,今被城上一张冷冰冷的弩与城下两支黑甲的刀,一寸寸拆开。拆得不响,却拆得干净。
“报!”一骑踏入营门,伏地大呼,“洹水渡扣!三船卡闸,后列乱,押船兵被缴械而还。敌言:‘邺城只接使,不接怒。’”
袁绍胸腔的气终于找了出口,他抬手,往案上一拍,“咔”的一声,如意从中裂开,像一条被掰断的蛇。他把半截如意竖在案上,喘了一口粗气,忽觉喉咙腥甜。郭图、辛评上前要扶,被他一眼瞪退。他看向四周的人,目光里有疲,也有一丝终于明白的恨——不是恨敌,是恨自己前些日子里撑起来给自己看的那个影子。
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回营。”再吐三字:“重整军。”
田丰在廊下听见,低低道:“尚可。”又咳两声,喉间甜,指尖冰。他忽然想起邺城墙上那横着的一抹黑影——神弩。他不是惊它的力,他惊它背后那几样东西:算、法、忍。
——
曹营这边,河风带着淡盐。郭嘉扶柱而立,笑意薄:“并州亮了第一张‘硬牌’——神弩。不是夸张,而是节制;不是炫,而是准。”
“准,胜过强。”曹操目光在北云下收与放,“他们打的是气,不是人。神弩灭的不是一臂,是一个‘神’字。好棋——名在此手又上一阶。”
“丞相的‘利’也该上一阶。”郭嘉轻咳,“‘边檄’再发,许利减赋,格外提醒河北县吏:‘并州有法,曹公有利。’两面之间,总有一面更暖。”
曹操背着手,指尖在袖里慢慢捻了一下:“不急。他方把‘硬牌’收回鞘,我们就把‘软牌’伸到桌子边缘。”
——
城上风更冷了一些。黑云压住城,像要将全城盖进怀里。城下尸被拖走,血被雪白的盐粉盖上。高顺让人将七面敌旗叠好,摆在角楼下,令卒持水轻浇灰土,免血腥上墙。龙越收起钩索,鲛丝擦净,铜牙以油拭,弩腹上新的划痕一一道过,像匠人抚自己的刀。
“伤亡。”高顺问。
“轻伤十七,重伤五,亡二。”副将报。
“以二换其‘神’。”高顺低声,“利。”
魏延把沾了泥的布条随手塞回袍襟,笑得像狼露牙:“今日没杀痛——留着明日。”
吕布立在城垛下,风把他鬓边的发一缕缕吹起,又压下。他把手按在“破军”弩背的黄铜心上,指腹磨过那道温热的金。一弩卒忍不住轻声道:“主公,今日之功在弩。”
“不。”吕布摇头,目光平远,“在‘稳’。”
他抬手,对城下溅碎的红与黑、对远处正慢慢退去的黑云,对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眼,说:“守到他气尽。再杀。”
陈宫立在他右后,手藏在袖里,指腹摩着袖缝的一处线头。他忽然低声笑了笑:“‘黑云压城’四字,是天象;‘神弩灭神’,是人事。天与人今日各尽其道,便合。”
“合。”贾诩接了一字,眼里亮,“接下来,‘安家令’推下,‘赎籍令’收回,‘渡口令’稳固,‘邮亭令’遍施。让人明白——我们弩会杀‘神’,法只杀‘邪’。”
沮授靠着女墙坐一坐,血色仍薄,却笑意真实:“今日这口气压住,城里能睡个整觉。”
“能睡。”张辽看向城下,风过,盐粉覆血,旗影不动。他像说给自己,也像说给城里某处还在哭的人:“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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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将没,黑云沉得更低,像要把一城压进夜里。城中灯火次第亮开,粥棚里最后一锅粥发出满足的“咕嘟”,庙学的孩子收了书,仍偷看墙头。有人小声对他讲:“今天,箭打倒了‘神’。”孩子不懂什么是“神”,只睁大眼望那台黑布掩过又露出的“神弩”,心里生出一种模糊的敬畏——不是怕,是想靠近的那种。
夜风第七次绕过城角,带走盐与血味,留下一丝很浅很浅的甘草香——那是医舍里熬的汤药气。吕布往墙下一凝,忽地笑了笑,笑意薄而稳。他把方天画戟轻轻靠在女墙上,像把一面旗斜斜插在城心。
“明早开榜。”他对陈宫说,“三行照旧,再加一行:‘并州之弩,不欲杀人,欲杀祸。’”
“是。”陈宫应,心里把这行字先写了一遍,墨未干,风先吹过,字在风里站住了。
城外的黑云渐渐往北退,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推回天的边缘。神弩覆上黑布,铜牙在黑里发出一线温润的金。城与夜彼此看了一眼,都很平静。鼓未再起,角也未再鸣。风把最后一点灰吹进了沟渠。
“黑云压城,神弩灭神。”高顺在城角低低念了一遍今日的题目。念完,他把这几个字收回心里,压在甲片与皮肉之间,让它们成为明日再举刀时的一线稳。
而更远的官渡,鼓正在别处的黑里重新擂响。夜色像被弩矢割开一道极细的缝,那缝不放光,只放出一种冷静:死局,还未完;活棋,才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