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飞翼杯”航模设计大赛,是山城航校,这个充满了钢铁、机油和荷尔蒙的、直男浓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工科院校里,为数不多的、堪比“节日”的热闹盛会。
这一天,学校后山那片,专门开辟出来的、开阔的航模试飞场上,人山人海,彩旗招展。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从他们那沉闷的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涌了出来,将试飞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和好奇的、如同在观看一场,盛大的、世界杯决赛般的表情。
而在场地中央,那条,用白石灰,画出来的、长长的起飞跑道两侧,则整齐地,排列着,几十架,造型各异、涂装鲜艳的航模。它们,就是,本次大赛的,主角。
这些航模,凝聚了,它们各自的主人,数个星期,甚至,数个月的,心血与智慧。它们,是这些,未来的工程师们,第一次,将那些,书本上冰冷的公式和图纸,转化为,可以,在蓝天之下,自由飞翔的、真正的“作品”。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也很残酷——所有参赛航模,都使用,统一规格的、小功率的电动马达。在马达工作二十秒后,必须,强制断电。然后,完全依靠,航模自身的气动设计,进行无动力滑翔。最终,以“滞空时间”的长短,一决胜负。
这,考验的,不是,马达的功率。而是,设计师,对空气动力学的、最深刻的、最本质的理解。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参赛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赵建军的那架,名为“赤电”的航模。
那是一架,通体,喷涂着,法拉利般,耀眼红色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双发涵道布局的、战斗机模型。它的设计,充满了,一种,简单粗暴的、甚至,有些“炫富”的哲学——用最昂贵的、从海外走私来的、高强度的“碳纤维”材料,来制造,最轻、最坚固的机身。然后,再用,最复杂的、充满了各种翼刀、前缘缝翼和巨大襟翼的、激进的气动外形,来追求,最高的升力系数。
它,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高调,张扬,充满了,一种,不加掩饰的、咄咄逼人的优越感。它,是本次大赛,夺冠的,最大热门。
而付华飞的那架,通体洁白、没有任何多余涂装的、造型简洁得,甚至,有些过分“朴素”的、名为“白鸥”的航模,在“赤电”的旁边,就显得,如同一个,穿着打了补丁的白衬衫的、来自乡下的穷小子,站在一个,穿着一身名牌的、来自大城市的富二代身边,那样的,不起眼,那样的,寒酸。
“快看,那就是付华飞的飞机。看起来,好普通啊。”
“是啊,我还以为,他被林教授收为关门弟子后,会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设计呢。结果,就这?”
“你们懂什么!这叫,大道至简!没看到,人家,连油漆都懒得刷吗?这说明,人家对自己的气动外形,有,绝对的自信!”一个,似乎是付华飞“粉丝”的学生,辩解道。
“自信?我看是穷吧!哈哈哈哈……”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各种复杂意味的窃窃私语。
付华飞,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只是,静静地,蹲在自己的“白鸥”旁边,用一块,柔软的麂皮,一遍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它那,光滑如镜的机身。仿佛,他要擦去的,不是,那上面,本就不存在的灰尘。而是,这个,喧嚣的世界,投射在它身上的、所有,功利的、浮躁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赛前的紧张。他的心中,也没有,丝毫,对胜利的渴望。
他的心中,只有,一片,如同磐石般的,宁静。
因为,他知道,今天,他要做的,不是,为了,战胜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他只是,来,完成,他给自己制定的、那个,清晰的、冰冷的、充满了工程美学的“小目标”——
滞空时间,+0.3秒。
“比赛,正式开始!”
随着总裁判,林正风教授,一声,洪亮的宣布。第一架航模,被它的主人,用力地,投掷了出去。
马达,发出,尖锐的啸叫。航模,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二十秒后,马达断电。然后,它便像一只,失去了动力的大鸟,在空中,挣扎着,滑翔了,十几秒,最终,一头,栽在了草地上。
“38.7秒!”
“45.2秒!”
“51.9秒!”
一架又一架的航模,被放飞,然后,落下。成绩,被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现场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热烈。
终于,轮到了,赵建军。
他,在一片,巨大的欢呼声中,骄傲地,走上了跑道。他用一种,极其潇洒的、充满了表演性质的姿势,将他那架,耀眼的“赤电”,奋力地,掷向了天空!
“赤电”的表现,确实,没有,辜负众望。它那强劲的、经过特殊改装的马达,让它,在二十秒内,就爬升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断电后,它,凭借着那复杂的、高升力的翼型,在空中,顽强地,盘旋着,滑翔着。每一次,当它,看起来,即将失速下坠时,它都能,奇迹般地,再次,抬起机头,继续,坚持。
最终,当它,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势能,轻巧地,落在草地上时,计时器上的数字,定格在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发出,雷鸣般欢呼的、惊人的成绩上——
“88.6秒!”
这个成绩,比上学期的冠军,足足,高出了,将近十秒!
“冠军!冠军!赵建军!冠军!”
赵建军,在一片,众星捧月般的欢呼声中,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双臂,享受着,属于他的、胜利的荣光。他的目光,挑衅般地,扫过,那个,依旧,蹲在角落里,擦拭着他那架“破飞机”的、付华飞的身上,嘴角,勾起了一抹,轻蔑的、胜利的微笑。
在他看来,比赛,已经,结束了。
“下一位,付华飞。”
林教授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从角落里,缓缓站起的、瘦削的身影上。
付华飞,抱着他那架,洁白的“白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了跑道。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一种,夸张的、用力的姿势,去投掷。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定息入胸。”
他的呼吸,在瞬间,便进入了,那个,绝对宁静的、属于他自己的“磐石”之境。外界的一切喧嚣,一切目光,一切杂念,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地,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他的心中,只剩下,风的声音。
他能“听”到,风,是如何,从远处,吹来。他能“感觉”到,风中,那每一丝,细微的、湍流的脉动。
然后,他睁开眼睛。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的手腕,微微一抖。
“白鸥”,没有,被“扔”出去。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托”了出去。它,像一只,真正的海鸥,无比轻盈地,无比流畅地,无比自然地,融入了,风中。
没有,尖锐的啸叫。它那,经过了,无数次优化的、静音的马达,只发出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
它,没有,像“赤电”那样,用一种,暴力的、大迎角的方式,去,疯狂地爬升。它,只是,以一个,极其平缓的、近乎水平的角度,优雅地,加速,滑行。
它,飞得,很低,也很慢。看起来,就像一只,在悠闲地,散步的、年迈的、白色的老鹅。
“切,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就这?”
人群中,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失望的,甚至,是嘲笑的,嘘声。
赵建军,更是,轻蔑地,笑出了声。
然而,二十秒后,当马达,准时,断电时,所有人的,笑声和嘘声,都,戛然而止。
他们,看到了,他们这一生,都从未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最违反“常理”的、一幕。
那架,洁白的“白鸥”,在失去了,所有的动力之后,它,竟然,没有,掉下来!
它,非但,没有掉下来。它,甚至,连,下坠的“趋势”,都没有!
它,就像是,被施了,某种,神奇的“反重力”魔法。它,就像是,一条,在水中游弋的鱼,而不是,一架,在空气中飞行的飞机。它,就那样,以一种,近乎“悬浮”的、无比平稳的、令人窒息的、优雅的姿态,静静地,停在了,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也,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付华飞自己知道,他,正在,做什么。
“微调入翼。”
他的心神,他的“神识”,他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气”,在这一刻,已经,与那架,远在百米之外的“白鸥”,彻底地,融为了一体!
他,就是,飞机。飞机,就是,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丝,微风,拂过机翼时,所产生的、最细微的,压力变化。
他能清晰地“看”到,机翼的表面,那层,由他,用意念,构建的、看不见的“灵气边界层”,是如何,像他自己的皮肤一样,在实时地,感受着,气流的脉动。
当一阵,微小的、上升的暖气流,吹来时,他,甚至,不需要,通过,遥控器,去,做出,任何,物理的,操作。
他的“意念”,微微一动。那层“灵气边界层”的形态,便会,发生,一丝,微米级别的、极其精妙的,改变。这种改变,会,像一只,最温柔的、无形的手,极其巧妙地,“诱骗”着那股上升气流,在机翼的下方,多停留,零点零一秒。从而,为“白鸥”,提供,一丝,额外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升力。
这,就是,他的“微调”。
这,就是,“九霄御气诀”的,真髓!
这,不是,狂暴的、充满了“炫技”色彩的、华而不实的“法术”。
这,是一种,充满了,数学的、物理的、工程学的、极致的、美的,“艺术”!
这,是一种,将“人”,作为,整个“控制回路”中,最核心的、最精密的、拥有“自适应学习”能力的“中央处理器”的、全新的、充满了颠覆性的,“道”!
在场,没有任何人,能看懂,这种,隐藏在,那架,看似“静止”的航模背后,那神乎其技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微观操控”。
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结果”。
他们只能看到,那架,洁白的“白鸥”,就那样,静静地,在空中,“散步”。一秒,两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它,没有,像“赤电”那样,在失速的边缘,惊险地,挣扎。它,只是,优雅,从容,平稳得,像一条,行驶在,绝对水平的、冰面上的,气垫船。
这,是一种,全新的“爽点”。
一种,不再依赖于,速度与激情的、充满了“暴力美学”的、廉价的“感官爽点”。
而是一种,源于,对规律的、极致的掌控,源于,对能量的、最精妙的利用,源于,一种,近乎于“道”的、完美的“工程美学”的、高级的、令人从心底里,感到,战栗与臣服的,“智力爽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计时器上的数字,在,疯狂地,跳动着。
60秒……
70秒……
80秒……
当数字,跳过“88.6”这个,属于赵建军的、曾经,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的数字时,全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所有人的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表情——
呆滞。
赵建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僵硬地,站在那里,嘴巴,无意识地,张着,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彻底的,崩溃。
终于,那架,洁白的“白鸥”,在,榨干了,空中,最后,一丝,可以利用的能量之后,它,才仿佛,是,有些不情愿地,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像一片,羽毛一样,落在了,草地上。
全场,依旧,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机械地,转向了,场地中央,那块,巨大的,电子计时器。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让他们,毕生难忘的,数字。
88.9秒。
不多,不少。刚刚好,比赵建军的“赤电”,多了,0.3秒。
这是一个,精准得,像用手术刀,切割出来的,成绩。
这是一个,充满了,嘲讽意味的,成绩。
这是一个,足以,载入山城航校史册的,成绩!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林正风教授那,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巨大的、狂喜的、颤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试飞场!
“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