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舰平台走下舷梯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苏冉咬着牙,左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右手则被林默牢牢握着。她能感觉到林默的手心也全是冷汗,他看似走得比她稳,但苏冉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有些乱——那是体力透支的征兆。
“慢慢来。”林默低声说,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她的脚下,仿佛她随时会摔倒。
“你也是。”苏冉回握他的手,“别硬撑。”
他们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眼前的景象让苏冉呼吸一窒。
曾经作为最终战场的那片平原,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抚平了所有狰狞。焦土依旧,弹坑仍在,但那些曾如林立的墓碑般伫立的“净化者”单位,此刻全都沉默地跪伏在地,像一群朝圣者,又像一片钢铁的坟场。
而在这些沉睡的机械造物前方,站着黑压压的人群。
希望堡的士兵,工厂社区的幸存者,还有其他苏冉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们穿着破旧的衣物,脸上带着烟尘和血污,有些人身上还缠着绷带,拄着临时制作的拐杖。
但当苏冉和林默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数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们,那目光里混杂着敬畏、感激、难以置信,还有劫后余生的茫然。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
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一片接一片,人群如潮水般矮了下去。不是被迫,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在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恩情面前,人类最原始的致敬方式。
“别……”苏冉想说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秦风从人群中走出,这位曾经的希望堡指挥官此刻也单膝跪地,右手抚在胸前——那是希望堡军人的最高礼节。他的身后,李玥、张叔,还有那些曾并肩作战的面孔,都以同样的姿态低下了头。
林默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苏冉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收紧,能看见他下颌线条的绷紧。他不习惯这样,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更不习惯被这样……朝拜。
“他们不是在拜神。”苏冉轻声说,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们是在感谢救了他们命的人。”
林默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跪伏的人群,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然后这声音逐渐扩散,演变成无法抑制的痛哭和欢笑交织的声浪。人们互相拥抱,亲吻土地,仰望天空——那个不再被阴影笼罩的天空。
“先回希望堡。”秦风起身走来,他的眼圈也有些发红,但声音保持着军人的沉稳,“医疗队已经准备好了,你们需要立刻检查。”
苏冉确实感觉到了极限。
从母舰走到这里的短短几百米,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林默握着她手的触感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好……”她勉强吐出一个字,然后双腿一软。
预料中的摔倒没有发生。
林默在她倒下前接住了她,动作快得在场几乎没人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他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林默,你也……”秦风皱眉看着林默苍白的脸。
“我没事。”林默简短地说,抱着苏冉走向秦风身后的越野车。
苏冉想说自己能走,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她只能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略微急促的心跳。这么近的距离,她才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才能看清他颈侧因为过度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他在硬撑。
这个认知让苏冉心里发酸,但她没力气说破。他们都需要治疗,越快越好。
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前行。窗外,人群自动让开道路,无数双手伸向车窗,不是要阻拦,只是想要触碰——仿佛这样就能确认,救了他们的人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一场梦。
苏冉靠在林默肩上,意识时断时续。
她隐约听见李玥在副驾驶座上向秦风汇报着什么:
“……母舰所有能量反应消失,判定为进入休眠状态……”
“……全球范围内‘净化者’单位同步停止行动,部分开始自我解体……”
“……初步统计,人类幸存者数量约……三千七百万……”
三千七百万。
苏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末世爆发前,全球有近八十亿人口。而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千万。
巨大的数字差距像一记重锤砸在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旋即,另一个念头浮现:至少还有三千七百万人活下来了。至少,文明的火种没有熄灭。
车停了。
希望堡那曾经坚不可摧的合金大门,此刻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和灼烧痕迹,但它依然屹立着。门内,临时搭建的医疗区里灯火通明,穿着白大褂——或者说,曾经是白大褂,现在已变成灰褐色破布——的医护人员来回穿梭。
林默抱着苏冉下车时,立刻有担架床推了过来。
“放下她吧。”一名中年女医生轻声说,她的眼神温和而疲惫,“你也需要检查。”
林默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苏冉放到担架床上。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松开。
“别走太远。”苏冉用尽全力说。
林默点了点头,目送她被推进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
帐篷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苏冉被转移到一张相对干净的病床上,几名医护人员立刻围了上来,检查她的瞳孔、心率、血压。
“严重脱力,内脏有轻微震伤,能量透支导致神经疲劳……”女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快速说道,“注射营养液和神经修复剂,静卧至少七十二小时。”
冰凉的液体流入静脉,苏冉感到一阵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但她强撑着睁着眼睛:“林默……他呢?”
“在旁边帐篷。”医生说,“他的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
苏冉的心提了起来:“什么意思?”
女医生沉吟片刻:“他的身体数据很奇怪。表面上看只是体力透支,但深层扫描显示,他的细胞处于一种……高强度代谢后的修复状态。而且,他体内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能量反应,正在缓慢融合。”
“那是光暗融合。”苏冉解释说,“他在控制两种力量。”
“我们知道。”另一个声音响起,李玥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白大褂,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依然锐利,“我们监测到了你们在母舰上的能量爆发。那种波动……已经超出了现有仪器的测量上限。”
李玥走到苏冉床边,调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图。
“看这里。”她指着一处剧烈波动的峰值,“这是你们能量融合时的读数。而这里——”她又指向之后的平缓曲线,“是融合稳定后的状态。林默体内的能量层级依然高得离谱,但已经趋于平衡。”
苏冉努力理解着那些专业术语:“所以……他没事?”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李玥推了推眼镜,“但融合过程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负担。数据显示,他的细胞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数十次‘毁灭-再生’的循环。理论上,这种程度的损伤足以杀死任何生物上百次。”
苏冉的呼吸停止了。
“但他活下来了。”李玥继续说,语气里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惊叹,“不仅活下来,细胞活性反而比以前更强。我们怀疑,是那种光暗融合的能量在修复他的同时,也重塑了他的身体结构。”
她顿了顿,看向苏冉:“而这,可能和你有关系。”
“我?”
“能量融合不是单向的。”李玥调出另一组数据,“你体内也有微弱的光暗反应。虽然量级远小于林默,但性质完全一致。这意味着在融合过程中,你们的能量产生了共鸣和交换。你的存在……可能是他能够承受融合的关键锚点。”
苏冉愣住了。
她想起在母舰核心,林默提出那个危险的方案时说过的话——“与我融合”。那时她只想着不能失去他,却没想到,这个选择不仅救了他,也救了自己。
“他现在怎么样?”苏冉问,声音有些发颤。
“睡着了。”李玥的语气柔和了一些,“真正的睡眠,不是昏迷。医生说这是身体自我修复的本能反应。他可能需要睡很久,但醒来后应该会恢复。”
苏冉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病床上。
紧绷了太久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松开了。
“你也睡吧。”李玥轻声道,“外面的事有秦风和我们在。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是休息的时候。”
帐篷帘子被轻轻放下,脚步声远去。
苏冉躺在病床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重建家园的嘈杂声,还有近处医疗区内伤员的呻吟和医护人员的低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怪异的、属于新生的交响乐。
她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举到眼前,透过帐篷顶缝隙洒下的微光,仔细看着自己的手指。
就是这双手,曾给林默递过《小学生行为规范》,曾牵着他走过末世初期的逃亡路,曾在他失控时紧紧握住他,也曾与他一起,释放出改写世界命运的能量。
“救世主……”她轻声呢喃这个词,然后摇了摇头。
不,她不是什么救世主。
她只是一个被迫穿越的普通人,一个只想活下去的胆小鬼,一个在养孩子的过程中不小心把反派养成了英雄的倒霉保姆。
仅此而已。
但也许,正是这份“普通”,才是林默——才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东西。
困意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苏冉闭上眼睛,沉入无梦的睡眠。在意识彻底消失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等林默醒了,一定要告诉他,他睡着的样子可比醒着时可爱多了。
帐篷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希望堡的断壁残垣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废墟之上,人们已经开始清理战场,搭建临时住所,分发所剩无几的食物和净水。
文明的重建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但至少,他们有了开始的机会。
而在医疗区的两个帐篷里,拯救了世界的两个人,正沉浸在最深沉的睡眠中,修复着为胜利付出的代价。
他们的手,即使隔着帐篷和距离,依然朝着彼此的方向。
仿佛从未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