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擎俯身又查看了下尤世功的状态,转头对守在床边的两个姑娘叮嘱道:
“你们俩轮流盯着,要是他醒了或者伤口渗血,立刻去叫我和刘郎中。
好好跟着刘郎中学医,这些医理本事,往后都是能救命的。”
两个姑娘用力点头,向着她们敬爱的大当家保证道:
“大当家的放心,我们肯定看好!”
钟擎这才直起身,转身走出帐篷。
刚撩开帘子,马黑虎就急匆匆追了上来,双手捧着个信封:
“大当家的!这是从那明军里层棉袍暗袋摸出来的家书,之前赶路没敢拆,您快看看!”
钟擎接过信封,指尖触到挺括的薄棉竹纸,
这是天启年间军官往来才用的文书纸,比寻常百姓的粗麻纸细腻得多。
封缄处缠着紧实的细麻绳,打了个规整的十字结,
绳头还沾着点暗红印泥,显然是写信人特意封固的,怕中途散开。
他指尖捻着麻绳轻轻解开,动作慢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待结扣松散,才抽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展开信纸的瞬间,纸上零星的墨点先入眼,是书写时不慎滴落的,墨迹已干却仍透着几分仓促。
钟擎的目光顺着纸页往上移,刚扫到开头“二弟世威亲启”六个小楷字,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顿了半拍。
尤世威?!
这个名字像道惊雷炸在他脑子里,延绥总兵尤世威的大哥,
不就是当年沈阳之战里,史书上记载与贺世贤一同殉国的沈阳总兵尤世功吗?!
他攥着信纸的手指骤然收紧,微微抖动,连带着纸张都起了褶皱。
怎么可能?尤世功不是该战死在天启元年的沈阳城头了吗?
怎么会活生生躺在这里,还留下了这封家书?
无数疑问涌上来,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几乎要冲出来,
钟擎咬了咬后槽牙,才强行按下翻涌的心绪,指尖微微发颤地继续往下读。
信里的字迹笔锋硬朗,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愤懑:
“天启元年沈阳城破那日,贺总兵率部死战,身中数箭殉国。
某与后金兵厮杀至瓮城,被长枪贯肩,恰逢钟楼倾颓,
砖石覆身,幸得三名亲兵拼死从尸堆中掘出,才捡回半条命……”
看到这里,钟擎才稍稍松了口气,原来竟是死里逃生。
可往下读,眉头皱得更紧:
“然至辽阳复命,等来的却是‘临阵脱逃’之罪!
魏阉爪牙在朝堂叫嚣‘非通敌何以独活’,圣上震怒,削去总兵之职,令某戴罪留任宁远,协防孙经略……”
“魏忠贤……”钟擎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沉了沉。
信里还写着亲兵从三百裁至二十,弟兄们虽带伤却仍愿追随。
写着此次押运觉华岛粮草,粮官克扣、骡马老弱,半路遇暴风雪,粮车坠谷、二十亲兵无一生还。
写着怕回去被按“失陷粮草”治罪斩首,只能扒了军装扮成贩麻客商混出山海关,
出关时听闻后金围宁远,孙经略登城督战,他心如刀绞却只能忍辱而去……
直到把最后一行字看完,钟擎才缓缓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五味杂陈,尤世功这几年,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从死里逃生到遭人诬陷,从戴罪协防到亡命天涯,每一步都踩着生死线,偏偏又遇上这乱世,连条活路都难寻。
“这家伙……也太倒霉了。”
钟擎轻声感叹,抬头望向医疗帐篷的方向,忽然觉得这封信,
不仅揭开了尤世功的身份,更藏着这乱世里多少人的身不由己。
钟擎攥着信封站在帐篷外,指尖的凉意顺着纸张蔓延上来,
脑海里关于尤世功的史料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这位在史书中定格为忠烈的将领,生平远比想象中更富悲壮色彩。
尤世功出身将门,自少投身行伍,凭着悍勇与谋略在辽东战场崭露头角。
万历末年萨尔浒之战后,明朝辽东防线摇摇欲坠,
他临危受命担任沈阳总兵,与副将贺世贤共同镇守这座辽东重镇。
史料里记载他治军严谨,曾主持修缮沈阳城防,绕城掘出宽五丈、深两丈的壕沟,
设下数重陷阱与木栅,城墙上列满楯车与火器,将沈阳打造成易守难攻的坚城。
那时的他,是明廷寄予厚望的\"辽左柱石\",麾下三万将士皆愿为之效死命。
而天启元年三月那场沈阳大战,更是惨烈到被载入史册。
钟擎清晰记得史料中的细节:努尔哈赤率数万八旗军顺浑河而下,先用数十骑佯攻试探,再以轻骑诱敌。
贺世贤性情刚烈,率亲兵出城迎战,却中了后金的伏击,边战边退至西门时中箭坠马。
城破的那一刻,尤世功本可率军突围,但他选择与沈阳共存亡,
史料里用\"力战至死\"四字概括他的结局,可钟擎此刻想来,那背后该是何等悲壮:
当后金军踩着填壕的土块涌入东门,当明军的火炮因连续发射而炽热到装药即喷,
尤世功率领残部在街巷中展开白刃战,身被数创仍挥刀杀敌,
最终力竭倒在坍塌的钟楼之下,与贺世贤一同殉国。
\"忠烈可嘉,骨鲠之臣\",这是《明史》对尤世功的评价。
朝廷追赠他为少保,赐谥号\"忠愍\",将其灵位供奉于辽东忠烈祠,与贺世贤并列。
民间更是流传着他\"血染钟楼\"的故事,说他战死时手中仍紧握着总兵银印,至死都未让印信落入敌手。
可谁能想到,史书上铁板钉钉的\"殉国\",竟藏着这样一段死里逃生的隐情?
钟擎站在帐篷外,望着远处营地里炊烟袅袅的景象,
脑海里尤世功的生平与眼前的现实反复交织,忍不住轻声感叹。
这位出身将门的将领,自少投身行伍,凭着悍勇与治军严谨在辽东战场崭露头角,
沈阳大战时明明可率残部突围,却选择与城池共存亡,正史里“力战至死”的忠烈底色,
如今却成了戴罪逃亡、满身伤痕的模样。
本该镌刻在忠烈碑上的名字,偏遇上魏阉当道的腌臜世道,
连殉国的荣光都成了奢望,这般壮烈却又这般坎坷,实在是生不逢时的悲怆。
他又想起史料里明明白白记载的“天启元年沈阳破,总兵尤世功与贺世贤同殉国”,
那是白纸黑字写就的结局,可眼下那人就活生生躺在帐篷里。
钟擎眉头渐渐蹙起,心里冒出个大胆的念头:
难不成自己所在的这个大明时空,本就不是正史里记载的那个?
又或者,是自己带着未来物资“乱入”这片天地,像蝴蝶扇动翅膀般,已经悄然改变了原本的历史轨迹?
这个猜测让他心头一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若是时空本就不同,那往后的局势或许会彻底偏离史书。
若是自己改变了历史,那尤世功的出现,会不会只是个开始?
他看向医疗帐篷的方向,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
这位“本该殉国”的总兵,或许就是这个时空偏离既定轨道的第一个信号。